从公司里走出来,和公司的其他人一起在汽车站等公交的时候,萧雨一直出神地盯着街巷的尽头。那尽头漆黑,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可她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特别亲切。公交终于来到,她上了公交后,还是愣愣地望向窗外。窗外的街道从繁华到令她感觉自己都不属于那里,破败到令她心生恐惧。各个色彩的灯光在她脸上拂来又逝去,她却好像一点表情都没有。可谁又能看见她真正的表情呢?她生怕公司里其他的人注意到自己。
那并不是她的公司。她只是来应聘的。在车站的时候,她特别难受。上了车后,黑暗的车厢里,她感觉舒服了不少。她不敢去想自己面试的过程。她面试中的回答令她自己都尴尬。面试官倒是很好的人。可正因如此,她感觉更糟糕了。
明天,明天又是怎样的一天呢?明天起来了之后,她又要面对和今天一样的事,又要在外部被别人羞辱,回过头来自己又在心中羞辱自己一番。就算她不出来找工作,在家里躺着,也要面对家里老母亲的又是期待又是恐惧的眼神。可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她看着求职网站上那些工作的介绍,心里直发呕。等她找到了工作,难道她一辈子就做那种事情吗?
到站了。她下了车,后边竟然还有那家公司的人也下了车。她赶紧躲进周边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终于甩脱了后边的人。这条小巷白天人来人往,如今黑夜里却看不到半个人。仔细看看,周围的景物竟然和她儿时在家乡的那条小巷中的一切一模一样。再往前走,就是她的小学。这条巷子,十几年了,原来一点都没有变化。
什么都没有变。
她就没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没有过浪漫的青春期。她长大了,成人了,责任像山一样压下来。可她只想再过一过童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鼻子也堵了起来,于是她张大嘴巴呼吸。这里是她每天梦想的地方,可她为什么又哭了呢?她走过小学大门,走过一道弯,又看见那张血盆大口。她愣愣地盯着,想起原来自己早就见过这张嘴巴。
那时她还在上小学。她好像才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她是在少年宫四楼的走廊上看见的。她那时不知为什么躲在走廊角落,背靠着走廊边上的栏杆。那栏杆很矮,就算她都能一下子就翻过去,就像电视上自杀的人一样,还有之前楼上的那位哥哥一样。那时她每周周末,还有周三和周四放学后,都要去少年宫上兴趣班。她不愿去,她父亲就拽她,骂她,恐吓她,打她,最后终于把她弄上自行车的后座上。自行车在城市的车河里左穿右插,闪烁的车灯和怒吼的喇叭吓得她只打颤。还有一次,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突然开门,于是整辆自行车翻到在地上。她倒是没事,只是摔破点皮。她的父亲额头上冒着血,拿一张纸巾一捂,就把她拽起来,扔到自行车后座上。他的眼睛多么可怕,里边流淌着复仇的光。他是要向谁复仇呢?大概是他每天抱怨的人吧。据他说,那些人抢了他的升职机会,在“文革”时期他当工人时往他饭盒里吐口水以致他患上甲肝,甚至还同美国中情局合作,在圆珠笔安上录音芯片,要把他送进牢里。
同样的光芒,她也在母亲的眼中看见过。那时母亲刚带着她从家里出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母亲发誓要在这新的地方把她培养成真正的男子汉,让她上最好的大学,要让家乡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还有父亲吃瘪。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恐怖的复仇的光,让她心里颤抖。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坦白自己的一切。之后母亲好像死去了一样。母亲总是抱怨,说她毁了自己的一切,要么就是哭泣,说以前的萧雨多么正常,尤其是她高中的时候,多么阳光的一个小伙子啊。萧雨不可怜她,只觉得恶心——然后又为自己对母亲的冷漠感到恶心。这两种恶心的反应来回交替。后来母亲开始去本地的教堂,家里书柜里多了各个版本的圣典。母亲又开始读《周易》,听网上各个国学大师的讲解,认为老祖宗的智慧一定能治好萧雨的“易性症”。到这时,萧雨对母亲的恶心终于占了上风。于是她便开始尽量躲开母亲。可她怎样躲,母亲的影子却好像无孔不入,使得她总是担心某一刻母亲就出现在客厅饭桌前,自怜地啜泣。连她的梦境都不再安全,充满了各种恐怖的意象。她觉也睡不好,找工作也受挫折,总是十分疲惫。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精神却又十分活跃,脑中总漂游着奇奇怪怪的形状和颜色的组合。就是她最近每次出门找工作,回来后也常不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回到家后,她一定要踮着脚尖,偷偷溜回屋里。母亲说她神经过敏,总是被一点小声音搞得睡不着觉。可是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已经非常轻了。她甚至开始怀疑,母亲是不是其实晚上都不睡觉,就是专门等着萧雨回来,好能使劲数落她。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喜欢在夜里在街上游荡。她只觉得那黑暗的街道里好像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她一定得搞个清楚。在她又见到那张大嘴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冲动。
她第一次见到那张大嘴的时候,父亲刚刚从她身旁走过。那时她上小学,周末还要在少年宫上课。这时,兴趣班的课已经结束了。她却找不到父亲送她回家。于是她干脆就坐在走廊角落的栏杆下边,望向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后来,她看见父亲从走廊上走来,于是等着他把她叫起来。可他竟然就直直从她身边走过,好像根本没认出她一样。她坐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叫他。后来他又回来了一次,又没有认出她。她于是干脆不叫他,想看看他要来回几次才能认出她。他回来了第三次,还是没认出她。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又没有回来。她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就不回来了。不过她反正认识回家的路,自己也能回去。她于是安下心来,静静看着操场上的人。
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黑色的芭蕾舞裙。在灰蒙的操场里,她像一朵黑色的花一样,旋转着,毫无畏惧地绽放。让萧雨伤心的是,别人竟对那个小女孩熟视无睹。她紧紧盯着那一朵黑色的花,希望从里边看出点什么来。可终是无事发生,反而把她的眼睛看得十分酸疼。她揉了揉,反而更疼了。她于是就更使劲地揉,可越揉就越酸越疼。后来她突然意识到,再揉下去,自己的眼睛恐怕就被揉搓掉了,才惊惶地停下。她再往操场上看时,只见到一个个巨大的彩色漩涡,把操场上的小人像电影里的特效一样往深渊卷去。那些漩涡估计得有几十几百个,都是各种各样不同的色彩。这让她想起有年花市。那时她十四岁,已经和家里人不再说话了。和学校的人也当然就是应付过去。她独自在夜雨过后潮湿的花市街道里行走,看见一个小贩边在银柳和年桔从中走着,边转动着手中插满鲜花的轮盘。黄色的百合和白色的兰花一圈一圈旋转,像是凭空中出现了一个漩涡,就要把她吸进里头去。当时她没意识到,这平淡无奇的一幕,她竟然铭记至今。有时想起来,还要控制不懂地抽搐着哭,觉出胸腔左部有个空洞,里边什么都没有。原来花市那一晚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旋转的彩色漩涡。她小时候原来就已经见过了。
操场上那些漩涡旋转得越来越快,颜色也好像被底下的谁给吞噬了,逐渐全都变成了黑色。她竖耳倾听,却没听见操场上那些小小的漩涡发出任何声响。后来,明明毫无预兆,可又理所应当一般,那几百几千个已是黑色的漩涡,只一瞬间,就统统汇聚在一处,变成一团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她想不起来那些漩涡集合在一起的具体过程如何。那个过程那样快,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也许这并不是人能听见的声音。她眯起眼睛,想看到漩涡的底部,可她盯了半天,只看得头晕脑胀,让她十分泄气。那漩涡底下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黑色,可她却觉得那颜色另有玄机。也许那漩涡最绚丽的色彩在人类眼睛不能看到的频谱之外。可要是那样的话,那这漩涡对萧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站起来了,整个人趴在栏杆旁边,半个身子都伸出了栏杆外边,几乎要掉下去,只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点。是漩涡里的什么令她如此着迷?
“孩子啊,你是看不到的。”
小萧雨转过身,看见一个熟悉的穿一身黑装的人。记忆这一头的成年萧雨惊叫出声,这不就是长大后的她吗?
“或者说,你已经看到了。只是,这肯定不是你要的结果。”
小萧雨不出声,只愣愣盯着黑衣人的眼睛。她那眼神让时间这头的她心里直打冷颤。
“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是没有结果的。”
他们相对相视,很长的时间里,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其实你已经明白了,那些个漩涡只是表象。漩涡的下边,是一头终将吞噬我们每一个人的巨兽。”
萧雨转过头去,果然看见那巨大的漩涡已经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四周满是锋利的獠牙,恐怖至极。她痴痴地盯着,好像生怕那张嘴跑到哪去了。
“你不用怕,那只怪物跑不掉的。以后,只要你还相信这头怪物存在,你只需脑中一个念头,那只怪物就会出现在你身边。其实,你都不是第一个发现这种怪物的人。早在古希腊时,就已经有哲人发现了相似的嘴。他们对它也是十分恐惧,可又十分痴迷。几千年来,无数的人下去探险,统统有去无回。其实,哪怕我们不主动下去,终有一日,这些嘴还是会吞噬我们的。不论如何,这些探险家给我们带来了可贵的知识,我们才得以知道些许关于这些怪物的事。
“这些探险家发现,每个人都能且只能看见一只怪物。每个人的怪物的模样都不同,可每个人的怪物的行为模式都完全一样。在每个人的一生里,这头怪物不时随机出现,频率有高有低。但永远不变的是,在每个人死亡的前夕,他们一定会看见那只怪物。一种看法是,这些怪物其实到处都是,只是每个人只能看见其中一只;其他的怪物对这个人全都隐形。但这种看法被批评为毫无物理根据的科幻小说家的幻想,因为每个人见到的怪物都是黑色的,因此这怪物理应会吸收所有可见频谱的电磁波;这样一来,对于所有的人来说,这只怪物都应该是黑色的,因此所有人都应该看得见这一只怪物才对。但你也知道,这也不能成立,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明明都看不见这些怪物。”
萧雨想起母亲和父亲,他们就从没提过关于怪物的事,于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这世界上应该只有一只这样的怪物。
“可问题在于,这只怪物并不会只同时出现于一个地方。数次实验证明了,这只怪物不但能同时出现于遥远的两地,在上个世纪里,它曾多次同时出现于世界各地成百上千个地方。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正如我所说,至今为止,每一个进到怪物口中的人里,没有一个人再出来过。也就是说,除了进到那只怪物肚中(如果这只怪物的消化系统和一般的动物工作原理一样的话),谁也没办法完全了解这只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多写小说的人发明了各种可笑的理论,这些理论又没有一个站得住脚。于是人们开始互相倾轧,攻击对方的理论。古代是用飞鸽传信,但这样速度很慢。冬天信鸽从国家的北方飞往南方传达一条信息,初春时分信鸽再带着回信飞回北方,这样来来回回,一场争论常常要持续数十年,或是直至一方因为种种原因不再回信。所以有的人为了能快速地辩论,专门练就了脑电波传递信息的本领。那时候科学技术不发达,人们科学素养不够,认为这样可以成功。如今我们知道脑电波都是扯谈的伪科学,可是那时候相信脑电波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比信鸽通信要强上一万倍的划时代的发明。他们集中精神,在脑中用力地思索关于那只怪物的种种理论,然后把脑中扭曲了的回音当做对方的辩解或是质疑,于是又愤怒地回应。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回,觉也不睡,大声地同自己辩论。在看不见那只怪物的人看来,他们当然是疯了。每个宗教听说了怪物的传说,把它当作异端邪说,要么是把相信怪物存在的人绑在木棍上烧死,要么是用乱石砸死,要么是脚上绑上巨石扔进湖中淹死。这些人成为了我们的烈士。不少报告称,在烈士死前,他们又见到了那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好像就等着他们进去;不可思议的是,这时候的这些烈士们,竟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也许他们是欣慰自己再不用在那些不确定的理论上耗费精神了一样。但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古至今这么多人,在见到那只怪物的踪迹后,就自此为之癫狂,而开始不眠不休地探寻有关那只怪物的信息,誓要搞清楚那只怪物的一切呢?几千年了,我们可是一个符合物理原理的关于那只怪物的理论都还没提出来呢。有的悲观的人,干脆蒙上双眼,甚至直接把自己眼珠挖掉,免得再看见那只怪物。可他们犯了个大错。每个人一旦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那只怪物之后,就再也忘不掉它。有时,他们可能短时间想不起那只怪物的存在,可那只怪物还潜游在他们意识的深处,仍然无时不刻地影响着他们的行动。
“还有一种理论,咋看之下可能十分离谱,但仔细推敲之下也许也有一点根基存在。这个理论认为,其实每一个人都看得见那只怪物。只是,他们选择相信自己看不见。也许他们就跟那些曾看见怪物,后来把怪物埋藏在记忆深处,让自己想不起来那只怪物的存在的人一样。只是,选择看不见那只怪物,并不代表那只怪物就看不见他们。那只无处不在的怪物,仍然时时刻刻地恐吓他们。他们因为相信那只怪物并不存在,因此要用各种手段来维持这种表象,抵抗来自怪物的恐怖的压力。他们创造出了许多不同的神,让那些神来创造自己,创造周围的一切,让那些神成为爱和恐怖的载体,从而忘记、抹杀自己关于那头怪物可怕的记忆。这样,直到他们临死,面对着那只怪物时,还可以用各个宗教的圣典抵御自己感官传递而来的信息,欺骗自己那只怪物并不存在。这样,他们就度过了确定的一生,永远不用焦虑那只怪物某时某刻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出现,将他们吞噬。”
萧雨看见小萧雨的脸上充满困惑和不解,还有一丝惊骇。黑衣人说:“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这是正常反应。这种困惑与恐惧会相伴你一生。你当然可以选择掩盖、抹杀这一段记忆,但是,你看到我的那一刻,应该就已经明白了,你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萧雨听见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在动。她举起双臂,看见黑色的衣袖,才明白黑衣人当年说的话中真正的意思。她看见小萧雨愣愣的望向如今已空无一人的水泥地的操场,直到突然在余光里看见父亲的身影。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许多小孩在走廊上奔跑嬉戏。她又回头望向操场,操场上又满是小孩,水泥地也被漆上绿色,树从水泥下边钻出来,向四面八方蔓延绿色的一团一团的绿叶,向周围的影子里洒下点点浮动的阳光。哪里还有那只怪物的影子呢?父亲再次走过小萧雨身旁。她愣了一下,终于站起身,冲着父亲呼喊。
她又回过头,看见那只怪兽还是在那里,大张着嘴,好像都不曾移动。多么亲切的嘴啊,又和你见面了。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你,给你好看。她等不及地冲到家里,母亲正冲着她喊叫。她把衣物塞进一个行李箱里,然后推开家门,甩开母亲拉扯的手,又回到了夜晚的街道里。她起先有点害怕,可她定下神来,想起自己曾说的话,聚精会神想象那头怪物的样子。这原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感到全身都在抖颤。可她眼前的地面上,终于又出现了那张血盆大口。她拉着行李箱,走进尖齿獠牙的大门,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天亮以后,母亲找遍了全城,都没有萧雨一丝踪迹。只有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告诉母亲,说萧雨那晚来这里买了一只牙刷和一筒牙膏。老板说,萧雨结账的时候,眼睛里露着红色的光芒。老板还告诉她,萧雨在街灯光照尽头消逝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萧雨背后背着一把古老的剑,像是古代那些无家可归,只一心要复仇的侠客。年迈的母亲惶然地思索,她是要向谁复仇呢?
母亲自此越来越少出门,给自家门新安上了四五把锁,可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没人再看见过母亲,人们也渐渐忘了她。主要是这时候,另一则传闻传遍了全城。有些醉酒的,吸毒的人在三更半夜时分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把剑正和一团黑色的虚影搏斗。要只是一两个人看见,那还不算什么。可看见的人并不少。后来,有风水专家出面,说这里是古战场,那个剑客是古代人的虚影。这一说法立刻就被科学家所驳斥。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一茬茬理论被提了出来,甚至还有大师称那剑客是新时代的救世主,还为此组建了专门的宗教。这宗教很快就发扬壮大,在全国传遍开来。不过政府最终还是下令查禁这一宗教,把信徒统统关起来,还枪毙了不少人。那大师逃到外国去,又在国外传教。不过国外传教并不像这里这么容易。那宗教在国外已经传播了几个世纪了,只有一批铁杆信徒还坚持信教。这些人的父母也都是教徒。有的人从教里退出,还遭到其他教徒追杀。后来多国政府一起联合取缔了这一宗教,这宗教才算结束。不过,它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分支,逃到了一个很穷的小国,继续传教。不过到这时,也没人在乎了,反正它只是在那种三流小国传播,又不会影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