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后,才知道大哥把我的日记拿去给那人看。我二话不说,一把将日记抢过来。他正跟来客闲谈,手里拿着我的日记,指着其中一处;那两人正在笑。日记突如其来被抢走,他自是很生气。可有客人在,他也不好发脾气,只指着我,笑着说:“你看,他又发癫了。”

  我把房间门锁上,抱着日记瘫倒在床上。那是我最黑暗、最悲伤的时候写的日记。后来我想远离这一切,跑到了外地去打工。我用最无价值最无意义的工作来麻痹我的神经,用肉体的苦痛来麻痹精神的折磨。这还是有效果的。本来,恐怖的记忆每晚都要缠上我,使得我每晚都在过去的噩梦中睡着。曾经的记忆把我淹没,我整个人都沉浸在过去一幕幕景象里。我醒来后,眼泪都凝干在脸上。那感觉比宿醉还要痛苦。后来我忙起来了,每天回到住处都浑浑噩噩,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别的,草草做了饭吃完就上床睡觉。最初,我感觉是有点用。可我其实不过就是玩捉迷藏的小孩,把双眼蒙住就以为鬼看不见自己。其实鬼无处不在。有一次,一个女孩来局里办事。她要告她男友奸污她。局里的男人都猥琐地互相眨巴眨巴眼睛。女孩的事当然没办成。她走后,局里的人都相互开着下流的玩笑。我能做什么呢?我自己面临的恐惧都如此巨大,我哪有能力再承担更多的痛苦呢?我只有闭上眼睛,捂上耳朵,才能保持脑中一刻的清净。可那天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那女孩水晶的眼睛还总出现在我梦里。慢慢地,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像妹子的眼睛。我竟又开始每晚期待做梦,哪怕那些梦最后都终结于我半夜孤零零的恸哭。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再梦起她。我又回到了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去了。

  可精神的麻木也没有用。有时我走在路上,突然觉得我左边的胸口有一个大洞,里边满是坚硬的鹅卵石,咚咚咚咚把我震得左摇右摆。我的心也许已经变成了儿时常去的那条河边的鹅卵石之一了吧。那些石头看上去光滑,其实是多么硌脚啊。我穿着厚厚的胶鞋,走不了几步,我的脚底板都肿的像柿子。可那些穿着蓑衣的船夫,他们赤脚在河滩上走来走去,金刚的面孔也没有一丝变化。他们总是木然的表情。有的人眉头皱紧,此后也再没有一点变化,再也不舒展开。后来那洞口扩散到了我全身。我在返工的路上行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人形的壳。一股夏风吹来,我就被吹得颠倒;还是得靠着我胸中那些坚硬的鹅卵石,才使我不至于一下子被风给吹到天上。

  要是能给吹到天上就好了。可我还终日沉没在躯壳的人潮里,一点一点淹死。

  我随手翻开日记的一页。页眉上正是妹子死去的日期。我记起我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日夜颠倒,大部分时候都萎靡不振,可又有几段时间极度兴奋。这日记就是在那些兴奋的时间里写的。我边写边哭,心都酸痛得很。有时我痛的晕了过去,醒来后又继续写。我仔细地读着每一行每一句,竭力想象当年的景象。我想起妹子临终时的模样。她小小的苍白的手在母亲手里。大哥在门外,正同人讨价还价棺材的价格。妹子终于咽了气。大哥拉开母亲,把妹子放进去。她沉睡在小小的盒子里,梦见的是什么呢?我要再最后看她一眼,大哥却把妹子扔上卡车。“快一点,迟了要加钱。”卡车渐渐迷失在城市的车潮里。我再也找不到妹子了。大哥出门同朋友喝茶去了。

  我反复阅读日记里提到妹子的每一处。家里还有她的照片,在母亲的房里。我自己也有同一幅照片。这么多年来,虽然我肉体已经麻木了,可有时候精神还偶尔活跃,不由自主地又拼命地思念起妹子的一切。她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吧。我盯着照片,可就是想不起她的样子。照片明明将她面部一切细节都捕捉到了,可我与她之间却隔着一层膜。那层膜越来越厚实,将我从她身旁粗暴地推开。我听说那人要来,本不愿意回家。可我想起我的日记还在家里,当年走时匆忙没带走;我想如果我读一读当年的日记,也许我脑海中妹子的记忆就会更生动些。于是我来了。可我如今读着当年的记忆,那些我当时明明那样痛楚的记忆。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当时那样鲜艳的痛苦了呢?妹子的脸还是灰白的,同照片的颜色一样。日记里明明清清楚楚写了她当时的模样。那曾是那样鲜艳的颜色。可如今我能读出的,只剩下白纸上一团一团缠绕一起的黑字,再也读不出字后的意思。我的心再不是当年那柔软的人类的心脏了。我的五脏六腑已全变成了坚硬的鹅卵石。我在外边走路时,内脏在躯壳里叮铃咣啷碰来撞去,无时不刻不提醒我它们的变异,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疼痛,都无法肯定这种变异,仿佛这种变异是应该的、理所应当的。我绝望地一次又一次的读当初写下的字句,把每字每句嚼烂咽下去,可不但嘴里没有一点滋味,咽到肚子里也没有一点饱实感、实在感。我再不明白当初为何那样写,再不理解那些曾经的我亲笔写下的字句的意思。

  我临走时,走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我走向麻将桌,指着大哥大喊:“我要杀光你们!”我心里却竟然没有一点惊慌。

  他只笑着说:“你看,他就是这样。其实他早就已经好了。”

  我颓丧地将菜刀扔到地上,背起行李走出门。

  我身后的门合拢前,我听见空气中飘来的声音。他们正讨论着我的那本日记。那人说他把我的日记发到了报纸上。若是当年,我一定十分愤怒。如今什么都已无所谓了。也许这是好事。也许,在这个世界中某国某地,某人读了我当年的日记,他脑中关于我妹子的记忆,比精神已经麻木的我还要鲜艳得多呢?那样的人,应该比如今的我更能深刻理解我当年的感觉吧。或许,在我的躯壳终于也迷失在了城市的车潮里之后,关于妹子的记忆还留存在这世界上,在某人的脑海中。只活了五年的她,在这世界上留存的时间或许还将超过我的生命的长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