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头被一条疯狗给咬下了一大块肉。周围围观那条狗的人们一下子全散开了。他们说那条狗之前已经咬死了它的主人。公安把狗和死去的主人一起关在家里,免得他们惹事,破坏社会稳定。本来过去了几个月,人们曾饶有兴致地谈论的、关于那条狗的流言,如今已经被家长里短的琐事给稀释了。人们又谈论起了诸如比如哪个哪个建设局的领导又贪污了多少钱包养了多少个二奶生了多少个崽子,哪家哪户看上去那么文静那么正经的姑娘原来一直被父亲强奸来着,哪家哪家的丑了吧唧的儿子居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这类无聊的话题。现在不知为什么那条狗又跑了出来,这条街上的人们就都放下自己手里的事,纷纷围过来观看。我看见那条狗瘸了一条腿,一只眼睛也一直闭着。也许那条狗的确有原因去咬死它的主人……人们尖叫着逃亡。那条狗原来已经把那个老东西给撕咬成血肉模糊的一滩。我夹在人流里跑走了。
我回到家里。收音机上正放着刚才的事件,说在逃跑的人流里,十几个人被踩踏致死。那条狗后来又咬死了七八个人,最后警察来把它消害了,事情才算结束。我看见母亲边切菜边屏气凝神地听着新闻,菜刀把她的手指剁成几段她都没注意。后来她切完了菜,转过身来,看到我,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指着我,发出刺耳的尖叫。正在打太极剑的父亲冲过来,拿着剑指着我的脖颈,命令我走进我的房间里,免得传染他们狂犬病。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说我没被咬到,门就在我身后被拍上。我听见铁链在门把手上的声音。
我望出窗外,我看见外边的人们还在激动地交头接耳,嘴巴不休地跳动着。这是这条卖菜的街上近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事了。前年楼上的老头被儿子捅死,儿子后来跳出窗外,他那时的尸体旁边兴奋的人群都不如今天街上的人群这么多。我掏出我抽屉深处的望远镜。我很久以前买了它,想要看看城市里人们家中做爱的场面,可我看到的却无非是小孩一边哭着一边写作业,电视的闪光映在躺在黑暗的客厅中的中年男人脸上,瘫在平板床上打手机游戏的年轻男女,还有在厨房烟雾里沉没的中年妇女。而那些少有的做爱场面,也都是那么愤怒、疲乏、丑恶、无聊,还不如天气预报有趣。
我把望远镜怼到楼下人们的脸上。他们的脸上竟然充满生机。那里的许多人我都认识,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还有不少外地来的打工的人。他们不象往常那样,就算有谁跳楼,也只匆匆走过;这次他们中不少人也驻足观看。更远处,还有不少新闻记者和摄像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房门外父母的声音都停了,只有收音机里男声嗡嗡的响音,震荡在空气中。
原来,去过狂犬现场的年轻人们,他们回到家后,纷纷杀死了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是一种靠空气传播的病毒。得了病后没有任何迹象,只是过一段时间后,一旦逮着机会,病人就会立刻不顾一切地杀害他们的父母。“……这里我们的警察已经制服了一个病人,让我们采访她一下,听听她怎么说……请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父母呢?”
女孩的声音尖叫:“他们陷害我!他们陷害我!我是清白的!是他们陷害我!他们把我……”
“很明显得了这种病毒的人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得了精神病。我们采访下这位专家,科学院院士,听听专家怎么说……”
我听见楼上男人怒吼的声音:“我养你这么久,你这不孝子,你他妈的敢?把刀给我放下!把刀……啊啊啊啊啊!”
“……自从五个月前那一条狗,也就是我们的零号病人出现症状以来,国家疾控中心就已经开始统筹资源,全力研发疫苗……疫苗研发十分顺利,再过几天就可以投入使用。在此之前,一切的混乱都只是暂时的……”
不知道多少天,我都被锁在房间里。我使劲地捶门,砸门把手,痛苦地大喊。可门把手先是用铁链拴住,后来好像家里来了人,结果把门给焊死了。我没吃没喝,好在那些天都下雨,我就拿水杯去接雨。那些天的雨都是灰色的。杯中水漂浮着灰色的渣滓。只是喝了水以后我的记忆混沌了许多。我想不起来太多那时候的事。只记得我的心脏很疼,一抽一抽地,酸疼。这疼痛似乎没完没了,连续疼了不知道几天、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后来我的记忆就更模糊了。但那痛苦的记忆好像并不受时间影响,青春永驻。怎么样才能不疼呢?后来渐渐地,疼变成了麻。但我还能听见皮肤底下深处的地方,那一团团强烈的痛苦的脉搏。
有一天,我又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国家科学院已经研发出了最新的疫苗,对该病毒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有效……我们这里有一位已经打了疫苗的年轻人,让我们听听她的声音。”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个女孩痛恨的声音机械而疲惫。
“打了疫苗之后,人就会陷在自己的梦里,一辈子都不会醒来。他们在梦里以为自己在往母亲脸上泼开水,其实他们只是在做梦!让我们采访采访这一位家长,听听她的看法。”
“咱们国家科学院救了我们全家,”女人哭泣着说,“我在这里给各位科学家下跪了。真是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救了我们全家……”
“王阿姨现在每天给自己女儿喂一日三餐,排便排尿,翻身两次,还要擦身子。请问这么辛苦,您承受的过来吗?”
“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这点有什么啊。”
我突然又听见脚步声。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抄起我自小就藏在枕头下的剪刀,躲在门边。外边的人拿斧头一下一下地砍门。不一会,一个白衣服的人闯了进来。我手起刀落,那个人的血一下溅得到处都是。血红的白衣倒在地上,却没有骨肉,只有一滩血和染红的白衣。我听见我皮肤深处那一团团痛苦所发出的恐怖可又不知为何那样迷人的脉搏声。又冲进来一个人,我的手从那人脖子上划过,他就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脉搏声成了鼓声。又冲进来了十七八个人,塞满了小小的房间。我左冲右突,竟把所有的人给杀光了。痛苦的鼓声震耳欲聋。我冲到门外,逮着一个像是我父亲的人,划过他的脖颈。他倒在地上。“你这忤逆子,竟敢……”话还没说完,他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可他的话语却随着那痛苦的鼓声久久不息,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我又找到了我的母亲。我揪住母亲的衣领,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却不回答,只冷眼看着我。鼓声太大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临死还敢小瞧我。我把她往地板上一摔;她的头接触地板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白和灰色的衣裤瘫在地上。我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四面墙和地板上都溅满黑血的家。鼓声突然停了。
突然,一声锣响在我耳边爆炸,古老的记忆像涛涛洪水冲涌进我脑海中。我的心又变得刺疼,意识一下子就模糊了。
后来,我抬起头,看见血色的夕阳正在从西方升起。此时我已无法再思考了。我听见楼上那家的儿子在疯狂地大笑。然后我看见阳台窗外,一个人掉了下去。我伸出头看那人落下的地方。原来是楼上那家的儿子,他竟然又爬起来了,向外边的人群冲去,还大叫:“我要杀光你们!”然后,邻居的女儿也跳下去了。隔壁的小孩也跳下去了。鼓声再次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随着鼓点踏上窗框。大锣再响的那一刻,我也在空中飞了起来。我落到地面之前,看见惊慌失措、正逃散的人们。他们突然变得越来越远。地面也离我越来越远。后来,我身边只剩下了黑色的虚空,也没有星辰月亮。我发现我可以让时光倒流。不知为何,我又回到了围观那条疯狗的人群里,激动地期待着下一次的表演,看它做困兽最后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