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星星的孩子。她名叫星雨。别人并不这么叫她。这世上并没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连她的父母也只叫她男生的名字。那两个人也并不是她真正的父母。她是星星的孩子,来自遥远的星球。不过她自小生长在一座烟雨朦朦的南方城市,一条江河贯穿城市。她所在的人类的国家闻名于两条著名的长河。而贯穿那座南方城市的河流则是那个国家第三有名的河流。她家所在的楼建于九十年代,楼体是方形的,楼面灰蒙蒙的。从楼里出来,往下走,就是那条江的一条支流。说是支流,其实最多是一条小溪。这条小溪并不是源自某片湖或者泉水,而是来自这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那条小溪总是很臭,尤其是夏天。每年夏天,沿岸都有好些住户患上登革热,痛苦地死去。后来,政府把那条小溪填上了,在上边修了一条贯穿全城的花园。可那条小溪似乎还在地下流淌。第二年的夏天,花园里并不是特别臭,可是关于那条溪流的记忆仍然深深植根于沿岸每户居民的脑海中。每个人走着,脸上都挂着不确定的表情,似乎脚下的地板下一刻就会崩裂,他们就要跌进那黑色的溪流中了。
至少,在星雨的眼中,人们是那样想的。她其实并不能确定。那些人也许根本不在乎。这世上许多人原来都对自己的周遭十分不在乎,她有一天突然发现。那一天她走在放学路上。她路过一桩车祸现场。周围的人都突然发了狂一样,过度兴奋地挤过去围看。那么挤的人群,好多人脸都变得青紫色了。可就是那些人还都纷纷伸长了脖子,一定要挤进去,黄色的浑浊眼睛里闪烁着恐怖的疯狂。车祸而已,那是多么平常的悲剧。可居然有这么多人为此颠倒发狂,哪怕被挤得窒息,也一定要抓住这一点点令人兴奋的悲剧。自那天起,她发现,她对别人的认识似乎并不一定是真的,而且常常是错误的。
就好比班里坐她前边的男生。他叫做月影。别人并不这么叫他。连他也从未如此称呼自己,在考卷和作业本上也都写着他另外的名字。可她却知道,他的真名就是月影。月影是这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他们每天晚上出门四处游荡。有时晚上,他们在流淌着璀璨星光的湖里划船。有时下了雨,别人匆忙跑走去躲雨,原本熙攘的广场霎时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他们于是扔开雨伞,在大风的雨里跳起了舞。旋转。旋转。一圈又一圈。音乐在她耳边响起。随着风,她飞了起来。他也飞上空中。古老的歌谣里,那一幕幕景象在时间的土地上里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美好的记忆在春天的一个下午戛然而止。那天夕阳十分红艳,把云彩都染成了紫色。星雨一想到之后的夜晚,春天紫色的夜空,一粒粒黄色的星星熊熊燃烧,她就十分激动。她想,这大概是时候了。她于是走到月影跟前,郑重地告诉了他,她真正的名字。
他低着头正收拾书包,好像都没听见她的声音。她于是摇了摇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遍:“我真正的名字是星雨。”
他抬起头,帅气的脸上满是疑问。
“我们在雨里跳舞,在夜空中飞翔,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我的真名了。我叫做星雨。”
他只皱着眉头,嘴里嘟囔着几句粗口,背起书包,一把将她推开,走出了课室。
那天她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做饭。听见她回来的声音,母亲叫她男生的名字,说再过十五分钟饭就好了。
她没应答。母亲早已习惯了,可是每次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叫她男生的名字。她也不想解释。她的心思很乱。如今月影不愿意接受她的名字,还有谁能接受呢?她扑倒在床上。今天晚上,她没有和以往那样出门。可是到后半夜,她又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
夜晚的街道很宽,不像白天那样狭窄。她一个人在街道上走。以往都有月影陪她。今天她独自一人,感觉连自己都缺少了一部分。溜达没一会,她觉得没意思,又回到家里去。
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起了床,草草吃过早饭,然后又上学去。她忐忑地走进班里。月影压根就不抬头看她。后来要交作业,月影是课代表,负责收作业。她低着头,把作业交给月影。交过作业,她又小心地瞟了一瞟他的脸,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他的眼睛怎么这样了?怎么他的眼睛也变成死鱼般浑浊的黄色眼睛了?她惊惧地走回座位。上课了。她小心翼翼地四处瞄周围人的眼睛。原来她都没注意,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睛竟然都是那样浑浊的黄色。下课了,她跑到卫生间,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还好,自己的眼睛还是黑色的,好像要流出水来。
回到课室,星雨逮着机会,仔细端详月影的面貌,跟记忆中的月影做对比。她越比下去越觉得不对头。这人那里是月影呢?这个人分明和别人长得都一摸一样,脸上毫无生机。难怪我跟他表明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一副呆蠢样。那月影究竟在哪里呢?她仔细想,发现自己对月影其实知之甚少。她一直以为月影是她的同班同学,可她周围并没有他。那她应该有他的电话号码吧?放学后,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她的通讯录上只有她自己和母亲的号码。她仔细回想,可就是找不到记忆里任何线索。
回到家里,她坐立难安。她怎么能连月影的通讯方式都不记得呢?母亲叫她去吃晚饭,她也没注意。后来她听见母亲收拾碗筷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晚饭。算了,晚饭一天不吃又不会死。没了月影,她还剩下些什么呢?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个结果。干脆睡觉吧。
半夜里,她又醒来。揉着迷糊的眼睛,她听见有人在敲窗户。她家住十六楼啊。怎么会有人敲窗户呢?“星雨,别怕。是我。”那是月影的声音。她拉开窗帘,果然看见他那美丽的脸。她推开窗户。他给她伸过手来。原来他正在空中悬浮着。
“原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可是我在学校看到的那个人,不是你。我急切地寻找能联系你的办法,可就是找不到。”
“我只存在于深夜。在白天,你是找不到我的。”
“你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吗?比如手机号。”
“我没有手机。就算有,你也不可能打给我的。你会失望的。”
“那有什么办法能确保我能找到你呢?”
他轻轻地笑了:“你只要找到我一次,就再不会忘记我了。以后你要找到我,只要一个念头。当然,得是在晚上。”他笑的样子是多么美啊。黑色的眼睛都是闪亮的,像黑夜中的星辰。
她握住他的手,从窗户里窜出去,拥进夜风的怀抱里。她的长发飘散在灯光璀璨的城市中,变成万千舞动的线条。灯火延伸到黑夜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好像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