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自从逃跑被捉回来后,做事总心不在焉。她给小孩换尿布,给丈夫、他父亲、母亲、舅父、叔公,还有他们八个孩子做饭时,给老人翻身、擦身子时,都总想着她逃跑的经过。连她刚被捉回来,被关在黑屋子里,脖子上缠着铁链,甚至她挨打的时候,她都总想着她在县城里的那几个小时。她和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床。她把米洗干净,倒进锅里,加上水,再生上火。她的丈夫,那个残疾的五十岁老头,只翻了个身。她想像他在梦里大概都只听见粥在火炉上咕咚咕咚冒泡的声音。她从鞋垫里抽出她偷偷攒的五十元钱,小心地揣进怀里。她带上草帽,穿上外衣和裤子,走出家门。村里这时只有年轻的媳妇在做饭。就算她们的老头丈夫醒了,这时估计也只当她去赶集。她想起她浑身都在颤抖。别家的媳妇也许看出来了。那时她越想越害怕。可只能尽力按住心中的恐惧和渴望,假装无事一般低头往前走。
她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到了镇上。她混在人群中间,不时偷偷往后瞄。到处都是人。她看不出有人跟着她。她走到汽车站,花五元钱买了票。等车的时候,旁边的两个老头蹲在地上抽烟。他们不时瞟向她。她更害怕了。为按耐住自己的不安,她开始幻想以后的生活。她不要回到家里呢?双亲已经十七年没见到她了。他们还在不在呢?她连家乡的语言都不会说了。她在心中默念着对父母说的话。连她心中的声音现在都夹杂着本地的方言。她有些恼怒。回去之后,恐怕还是会再被邻居嚼舌根吧。她自己还有十多个兄弟姐妹,她自己的大姐死时,父母好像也没多么伤心。哎,算了,我还是去南方吧。那里谁都不认识我。我就去工厂里,攒点钱,再开一家小店,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吧。店里头卖点什么呢?我就卖面条吧。家乡的面条已经十七年没吃过了。上次吃,还是我十六岁过生日的那天。父亲因为田地的事被人打瘸了,他上镇上告状不成,回来时却给我带回一袋面条。啊……我还是回家吧?
汽车在她面前停下。她低着头上了车。上了车,她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她焦虑地盯着车门,生怕哪个熟人这时候也上了车。她品尝到自己的汗流到嘴里的咸味。她想起上一次还是她刚被拐过来的时候。她丈夫终于完事了,在她旁边睡下后,她侧身面向墙角躺下,好能不看见那个人的脸。就是这时候,她的舌头突然尝到咸味。咸的直发苦。她才知道自己在哭。后来她好像也常哭泣,可是没有哪次她嘴里的咸味有那次那样苦。也许是习惯了吧。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汗一直有多么咸。可这一次,她突然发现自己汗水里的苦涩。
看不见脸的司机手一拉杆,车门合上。汽车开动,她终于有些安心了。脸向窗外,她想起她来的时候,可能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她那时眼睛被蒙住,只看见黑隆隆一片,可却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响。原来那时的风响是树叶磨擦的声音。看着葳蕤的树林,她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四处都是竹林。春天夜雨里,竹子生长的时候,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那时她总幻想着离开那个被无处不在的竹林包围的村庄,到大城市去。后来她果然离开了家乡,可还并没有去过大城市。过去的十七年里,不知为何,她总想起当年来时她听见的风声。原来那是她在怀念家乡的童年。真是搞笑,童年的她一心只盼望着长大,要离开家乡,离开那个软弱的父亲,那个总一声不吭的母亲。谁想到长大后的她又开始怀念童年呢?家乡总是阴雨连绵,她所在的村庄却总是晴朗。她一直讨厌下雨,可谁会知道她来了之后,夜晚听不见雨声,她居然睡不着觉呢?
双亲还在吗?她记得她走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多了。母亲倒只有三十多岁。她是第五个。前四个都是女孩。母亲生下第六个,也就是她的第一个弟弟的时候,她三岁。弟弟的满月酒上,父亲挽着母亲,眼含热泪地举杯致辞,说他们结婚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儿子。然后他开始向之前她出生后来家里作法的道士敬酒。她蹲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欣喜若狂的父亲和族人。她本以为父母会就此满足,谁想到他们居然又越生越多,生的还全都是儿子。可能那道士真的有点神通吧。家里很快就充满婴儿的哭泣声,还有滚滚的粥水升起腾腾的烟,弥漫在灰蒙蒙的清晨。她打了个颤。
她不能回去。这和父亲、和邻居的嚼舌根,还有她那不知道现在已经有多少个的弟弟们毫无关系;她得先还钱。她这么着说服自己。她现在只剩下四十五元。火车票二百元,还得买吃的和找住处。好在那个外地来的姓莫的人许诺说她只用先付三十元,剩下当作欠他五百元,之后她在南方找了工作慢慢还清。等到南方去,攒个五百元还不容易吗?那个人这么说。汽车停下,她下了车。原来这就是县城。
她终于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按照约定,她走到火车站大门旁边的侧门外。她看见那个联络人,快步走上去。
那个人收过她的钱,说他要去拿票,转身进了侧门。她开始还傻傻的等待,到了中午那个人还是没回来。她开始发慌。她看着火车站大门上的钟的指针一点一点地转动,这次居然祈祷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分针又转了三圈,那个人还是没回来。她的心沉进了肚子深处。她抱着试一试的心,走到售票处,问十五元能去哪。售票处的青年女孩正在手机上看综艺,看手机上光鲜亮丽的那个小女孩嘟着嘴的模样,笑得直打颤。女孩头也不抬,举起一只手冲她甩,让她滚蛋。
她在县城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最后她看到街边有一家面条店。本地只吃米饭,不吃面食。那家面估计和家乡的面也完全不同。可她还是走进去,给了十块钱,要了一碗牛肉面。她想了想,又递过剩下的五块钱,加肉加蛋。面端上来时,她定睛望着那碗面。那碗面看上去和记忆里家乡的面似乎一样。她不敢置信地仔细闻,最后终于夹了一筷子面条一口塞进嘴里。这和她十六岁那天吃到面味道简直一模一样。她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原来那无处不在的竹林从她周围破土而出,包围住了她。她大口大口地吞面,一口咬掉半个鸡蛋。她想起十六岁那天,父母在房间里小声说话。他们总以为他们在房间里,别人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父亲说要把她嫁了,说邻村的那个瘸子给彩礼最多。母亲反对,说要嫁给本村的那谁谁,说那人在镇上有关系,说那人哥哥给镇上政府领导干部办事。父亲说那人不就是个做饭的吗,有甚么了不起的。母亲不说话了。母亲知道父亲其实嫉妒那个人。她记得她当时吃面的时候,外边风特别大,刮得四周的竹林都发出呼呼的风响。竹林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呢?也许她把记忆都搞混了吧。可能她现在吃的面,其实跟家乡的面条一点都不像。她在这里呆久了,连家里的话都不会说了。她回去了,和当初被拐到这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到大城市去,那里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呢?在他们眼里,她家乡的人和这里的人其实都一模一样吧。她姐姐在大城市的工地上死了。她父亲坐火车去闹,要求对方给钱,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吗?他们回来之后,村里的人都胆子大起来,开始欺负她父亲。也许就是那时,她开始做起了离开家乡的梦。她梦见她去到整个国家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她在琳琅满目的商店街购物,身上穿的和电视上明星穿的一样,坐着闪亮闪亮的黑色汽车,还有私人司机给她开门。
外面开始嘈杂起来时,她正好把面条吃完了,一点都不剩。她盯着那碗泛着油光的面汤。她看见汤里原来还有那么多面,那么多肉,那么多菜,那么多鸡蛋。她刚才吃掉的原来只是冰山一角。那些面条上还长出了一条条美丽的街道,光彩亮丽的商店橱窗。那颗鸡蛋是她的城堡。鸡蛋底下绿色的青菜,是无际的原野。她是那个国度的女王。她只要一个念头,一座座建筑就拔地而起,一条条街道就平铺开来,一片片竹林就钻出土地。她跑进竹林里,像小时候一样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
那些男人闯进来时,她一口把面汤全喝进肚子里。他们骂骂咧咧地,推推嚷嚷,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她不再怕他们了。她知道,只要她闭上眼睛,那座壮观的城堡,那片美丽的原野,那无边无际的竹林,就会再次包围住她。她在竹树林里奔跑,背后不远处恐怖的追捕者紧紧相跟,一个个都要将她生吞活剥。每个烟雾漫漫的清晨,她就在想象的竹树林里逃亡。有时候,她在梦中逃了出去,逃到自己的城堡里。面对袭来的大军,她手一挥,万千枝箭便一齐发射,骑着高头大马铁甲闪闪的骑士随之从城堡里冲出来,把敌人杀的落花流水。后来她还没被嫁走的小女儿也学会了这个能力。每个粥水滚滚的清晨,黑色的屋子里头,母女俩相依着盯着雾气腾腾的翻滚的白粥,一起在脑中的世界里进行一次又一次的逃亡表演。有个清晨,她如往常一样,弯着腰生火时,余光瞟到女儿正戴上草帽,穿上外衣,正要出门。看来,女儿终于准备好了。她扶着越来越老的腰,只假装没看见。咕嘟咕嘟的粥水升起腾腾的烟。女儿出门了。她想了又想,还是按耐不住,要看看小女儿最后的身影。小花把门推开一道缝,门外居然长满了无边无际的林子。她抚摸着脖子上缠绕的铁链,看见葱葱郁郁的竹子和葳蕤茂密的巨树紧紧相邻,枝叶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巨啸,像是她梦中无数次演习中的场景。她能看见的竹子和巨树明明都离她那么近,可那林子看不见的部分却蔓延到了无尽的距离以外,到时间的尽头,到晨雾的深处,这么远的地方。哪里还有女儿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