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好久以前,凌潇在蓝皮本上抄下这段诗。那时候她还在上学,以为那就是痛苦的极限。她读了关于那首诗的故事,感觉那些人的经历与自己何其相像。多么天真的孩子啊。在这个世界上,过分天真是会带来灾祸的。她那时还不知道。她都有些羡慕当时的自己。不像现在,已经逐渐学会了模仿别人。呵,这还不是一样!最后,她还不是要被关到医院里边去,还不是要被电击!这么久了,她承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很强,可她害怕电击。这不是因为她怕疼,而是她害怕那些人把她给电傻了,她就再也没有想象的能力了。
她自小就是喜欢幻想的孩子。临班的男孩,她见过第一面,就在脑海中编织出他们一起去公园,一起去爬山,一起在城市夜晚晶莹的街道上唱歌跳舞的情节。他们一起去城市的图书馆。窗外瓢泼大雨,流动的水覆盖住整块窗玻璃,窗内望不到边际的书架的迷宫角落里,她给他讲述她最喜欢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女孩,她也喜欢上了梦中的情郎,在自家破败的花园中终日思念他,直到最后感怀情伤至极而死。当然,他们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终成眷属了。可那个故事中,最令她着迷的,还是那个女孩控制不住自己而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直至死亡的那个部分。她对那个男孩说,这是她第一次找到了知音。
后来,她初中毕业,和那个男生去了不同的高中。可这样关于那个男生的想象活动还持续着。学校的规定愈来愈严格,她也不再能够留长头发。她住校,自然只能够同男生住在一起。洗澡、上厕所,都是一天中最恐怖的时候。她从前的好友们和她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出门玩不再叫她,对她越来越冷漠。最令她绝望的,是她身体的变异;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她自己。人们口中的名字,明明同她毫无关系,她却一定要答应。可她照镜子,镜中那人哪里还像“凌潇”呢?她变了,变成了一个浑身毛发、声音恐怖、皮肤油腻的怪物。她分明变得同人们口中的那个名字一模一样了。
也就是在此时,她想象的事业更进了一步。她开始写下她梦中的情节。那一张张碎纸片上的谜语,给予她清醒时也能进入梦中那些奇异空间的能力,不用再害怕忘记那些美丽的花园、永恒的图书馆以及无尽无数层的迷宫。后来,那些空间开始扩张。她早上早操时,中午吃饭时,晚上洗澡时,常常发现自己竟然仍处于那虚幻的世界里。她开始自行扩展那些空间的范围。夜晚熄灯后,她偷偷将她对那个空间的想象记在一张张碎纸片上。她甚至不需要睡着便可以进入到自己的梦里。上下教学楼楼梯的瞬间,她已经做起了清醒的白日梦,同那个男生手挽着手。每天晨读时,那个男生正温柔地搂着她。晚餐时他们一起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看夕阳落下把白色的云朵染成红色的花。
可是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追求想象的事业。她多么努力在有限的时间里挤榨出尽可能多的时间以供她建构无限的虚幻世界,可她的时间太少了。她还是得努力做出同他人无异的表象。现实和虚幻的之间的深渊,那一道鸿沟越来越不能忽视。她每次跨越,都发现那道鸿沟又宽了一点点。她真担心,有一天,她再也跨不过那一道沟了。
也许是命运,阴差阳错间,她点开一条链接。那条链接载着她飞往一座广场。她本以为她的故事只有她一人经历过,没想到那座广场上各种各样的人,全都讲述着与她的故事相差无几的,同样的故事。靠着那座广场,那个网络论坛,凌潇终于明白她所在的那座城市,那个国家,还有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回家的那一天,四月三十号,她的包裹正好到了。好在母亲没来得及拆她的包裹。她眯起眼睛。阳光在瓶中一粒粒小小的药丸上弹来跳去,细碎的光点最终洒在地面上,让她想起八十年代的电影里,那些灰暗的镜头里鲜艳的迪斯科舞厅,人们脚下闪光的舞池。药瓶,还有她一齐买的一本蓝皮笔记本,被她一起放在书包深处,藏在课本的深渊底部。书包居然变得很轻很轻,她一路踏着轻盈的舞步,又回到那弥漫着男生汗臭的宿舍里。但自此以后,她放落的蚊帐变成了她白色的皇宫,成为了她最自由的世界。一次次月考、单元测过去,她竟然又一次在自己的身体里品尝到了自由的味道;而那一张张碎纸片,在蓝皮本上,渐渐拼接成连续的世界。蓝色的世界里,一线一格之间,黑色的城市天际线高低起伏,像波动的浪潮;她从浪峰滑落到峰谷,又被未知的力量推上浪峰。
梦梅握着丽娘的手,含情脉脉地说:“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一起到没有人的远方去。”
丽娘死死盯着他眼中水光中自己虚幻的影响。半晌,她突然推开梦梅。“你不要这样。”
“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么?我是这样的人……你是不可能同像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的。”
凌潇想起她小时候看东西老出现重影。她喜欢盯着人看,直到他们的影像重重叠叠。后来,她妈妈带她去了医院。她发现自己看人看东西再没有重影。她躺在床上哇哇大哭,期待眼泪的折射能把现实扭曲。现在想起来,那层层重影似乎就是通往虚幻之乡的大门。尘世间的人和物都显得那样虚幻无比,他们的形状和意图都变得扑朔迷离。那样的幻象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未知的力量要将她吸进去。如今她找到了蓝皮本。这本子十五块钱,每家文具店都有卖。可她却觉到这平凡的事物中那不同凡响的力量。她每打开空白一页,那无尽的可能性就将她吸进去;她好像坠落进无底的深渊,那深渊像是深海古老巨兽的黑暗大口。
“我们高考志愿填一个地方吧。总有机会的。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丽娘不回答梦梅的话。只愣愣盯着自己手中的志愿申报表。她惊讶于自己手中那轻轻薄薄的一张纸竟然如此沉重。
丽娘在想些什么呢?凌潇和丽娘一样,也被自己笔下选择的沉重所惊叹。那几个星期,她写了很多,可最后又全给撕掉了。她不知道未来应该如何前进。
萎靡而惶惑的日子最终还是结束了。周日,她在家心很烦,出门散步。回到家里,她发现自己的药瓶不见了。她四处找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看看在不在母亲的房间里。她推开那扇门的那一刻,便知道了故事的走向。
从考场走出来的那一刻,梦梅觉得脸上有些发麻。一切终于结束了。他拿出手机,给丽娘打电话。
一串又一串的铃声响起,梦梅的心渐渐沉入谷底。他又打了一次。又一次。第十次之后,他渐渐瘫坐在考场外的围墙下。
母亲回来的时候,凌潇听见她在电话上和一个男人的声音讲话。凌潇听不清男人的声音,可母亲的声音却很清楚。凌潇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她在群里和那些未曾见面的朋友们告别后,就翻开蓝皮本,把故事写下去。
丽娘来的早。她在座位上坐下时,离火车开动,离她离开这终日阴雨连连的城市,还有二十分钟。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张纸,摊在面前。面对着空白的纸,她又想起自己先前对着那张志愿申报表时,也是一样的困惑和惶恐。她想起他们两人从见面,到最后一面。记忆中,过去三年的一幕幕景象,竟然不同于这座城市往常的天气,竟然总那样晴朗。一切就要结束了。
火车就要启动时,她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望出窗外。竟然是梦梅。
凌潇不知道结尾该怎么写。她知道丽娘不会这时候从火车跳下去。跳下去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大学都跟梦梅不在一个城市。可她没时间想了。已经半夜了。明天一早,母亲联系的一辆面包车就会驶到她家楼下。从面包车上就会下来六七个男人。那些人就会冲进她房间里,把她五花大绑,塞进车里。之后的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也许是永远,她的肉体都再不属于自己。到那时,她的精神还能否支撑她如今的想象活动呢?她只有彻夜不眠,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在想象中狠狠冲撞,为了给别人她存在过的印记,也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自己的什么呢?她不清楚,只觉得这并非什么深奥的大道理;这更像是某种原始的欲望,是人类面对不可解的问题是唯一的出路。哪怕这出路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一整夜,她都在打字,要把蓝皮本上的故事全打下来,发到群里。打到最后,朝阳的光已经从地平线下冲脱出来。时间不多了。再过一两个小时,那辆车就会来到。她叹口气。
梦梅在火车边死命地跑,但他最后还是追不上火车。他看见丽娘最后一面,她立刻背过身,双手捂着脸。她的背似乎在抽搐。也可能是火车颠簸。他希望是火车颠簸。后来,他似乎看见丽娘在写些什么。可他不能确定。丽娘和他的距离太远了。这距离正沿着铁轨轰隆隆地飞速扩大。
凌潇盯着荧幕上的字。她不能相信故事就这样结束。她听见有人在敲自家的门。母亲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母亲的脚步在地上咚咚咚咚。凌潇终于下定决心,又打下一段字,来不及再修改就把故事发到了群里。许多脚步声向她的房间涌来。门几下就被踹开了。许多粗壮的手臂把她架起来,一路架到楼下,塞进一辆灰色面包车里。她被蒙上眼罩。汽车开了很久。她想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结尾。后来她又被拽出来,架着不知道要去哪里。那结尾都不像是结尾,更像是故事的开头。又过了很久,她已晕头转向之际,被绑到一张床上。她写不出结束故事中一切的结尾。她感到自己额头和太阳穴上贴满了许多冰凉的东西。她是不忍心写下结尾的人。或者说,她需要结尾是开头的故事。后来,一道闪电突然划过。黑暗的潮水很快就淹没了她。
丽娘来到新城市的第一天,拖着箱子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像没有归宿的亡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这座城市阳光居然那么灿烂,不像故乡那样总是下雨。她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原来群里的一个人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她们于是约定在一个地方见面,就在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