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杜丽娘
  我第一次读到《牡丹亭》的片段,是六年级的时候,在少年宫的合唱团里。“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的歌词在初冬的空中微微颤抖着,那慢慢弥散在炫目的冬阳里的和弦,好像也拨动了我心中的某条弦,和弦共鸣的余波直到我变声期开始后逃也似地离开那个合唱团,直到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逃离父亲的家来到加拿大,直至十年后的今日,依然我的脑海里回响。
  那天回到家里,我立刻就在网上找到了《牡丹亭》的原文。可不知为何,我只读了几折就放弃了,转头去读别的小说和网文。是原文的语言太过艰深生涩吗?可为什么同时期我读《西厢记》就能读的津津有味呢?是原文的情节太过无聊吗?《牡丹亭》虽然也充满不少老套的才子佳人、皇恩浩荡等桥段,但其情节比起《西厢记》实在要创新、有趣不少啊。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似乎在恐惧着什么。恐惧着我如果读下去,会发现某个可怕的事实。我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呢?差不多八年以后,这个谜底终于揭晓。
  我以跨性别者的身份向包括母亲在内的家人出柜后的几个月里,尽管母亲的态度时冷时热,明显她心中因我的变化也正受着折磨,因而时不时把怨气撒在我的头上——我还是对她抱有着期望,期望她能够接受这个真实的我。而这种期望在出柜三个月后的一次心理评测中被她摔个粉碎。为了能开始HRT,按BC省的规定,我必须要首先由一名心理专家进行心理评估。抱着让她能够认清楚真实的我,接受真实的我的愿望,当时已经成年在上大学的我邀请了她也来我的心理评估。
  心理医生人很好,对我是很支持的态度。我想那位心理医生她大概也清楚让一个顺性别者鉴定一个人是否是“真正的”跨性别者是多么荒唐的事。她一直帮着我说服母亲。母亲听不太懂英语,还需要我不时翻译。大部分时间,她都讪笑着,坚持说我想当女孩子只是偶尔的突发奇想,过一阵子会过去的。最后,心理医生给了我一些表格叫我填写,下次交给她。
  我们第二次去找那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拿出一叠我以前的照片和母亲写给她的信。她告诉目瞪口呆的我,说这些是母亲发给她的。她把母亲写的信念给我听。我听见母亲在信里说,我小时候是多么阳光快乐的小男孩。母亲坐在我旁边。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信里母亲还说,这些在我小时的那些照片里就显而易见了,因为我在照片里都是快乐的模样。心理医生读完信后,取出那几张照片,举起18年我们回中国时,我和我弟弟与我们父亲的合影,然后指着照片上的我说,如果她真的那么快乐的话,为什么照片上的她表情那么痛苦呢?而且照片上的我和我弟弟明显在和父亲刻意拉开距离,身体语言表明了我们在他身边时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母亲闪烁其词。回去的路上,我们也许吵了架,也许我们什么都没说。我只知道我对她多年来建立的信任,在那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或许也不全是这样。在那之前和那之后,她一样做了许多让我对她失去信任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大多已经忘了。我的记忆不太好。但那一次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我基本都躺在床上,有时吃饭,有时不吃饭。我不再和母亲和弟弟说话。我那时候还在上网课,但我也实在没什么心思去想学习的事了。我被卷进灰暗的思绪里,怎么使劲也逃不出来。
  第三次去找那个心理医生,是我一个人去的。我成功通过心理评估,在2021年4月30号和内分泌医生的第一次见面上开到了HRT处方。这离我一开始联系家庭医生起,已经过了五个月。我等公交车回家的时候,看见阳光下的树叶颜色十分鲜艳。
  那时我终于考完试了。接下来的暑假里,我久违地重新开始写作。那种把内心苦涩宣泄到纸上,把伤痛变成美丽的东西的感觉可真好。我写了一篇关于一个跨性别少女半梦半醒地逃出家的意识流故事,然后又开始构思开发下一篇故事。九月,我要回到学校了。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大概四点钟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睡着了。我起来,穿好衣服,到客厅里,到厨房里,想找东西吃。母亲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我看着她。我说。我忘记我说了什么了。我像小孩一样抱在她怀里。我哭得很厉害。她边抱着我,边说着安慰和残忍的话。我们这样抱了半个小时。她继续嘱咐着我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对我来讲却是像心被刀割一样痛苦的建议。我吃了饭,拖着行李走出门。我们自那时起没有再这样拥抱过。我们以后应该也不会这样拥抱了。
  我在机场遇到我高中时的朋友,也是我此后一年半的室友。我们从温哥华飞到多伦多。我们下了飞机,打车到多伦多著名的gay村旁,到先前找好的住处,在公寓大堂坐下,等着房东过来。他是顺直男,对眼前的七彩的一切熟视无睹,似乎完全没理解到其背后的含义。我坐在大堂里,愣愣望着玻璃墙外一条粉蓝白色斑马线,和斑马线上形形色色的人,千百思绪在我脑中飞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写完了第二篇比较长的故事。故事里叫做杜丽娘、柳梦梅、春香、韩子才的孩子们孤独地做着被爱的梦。其实直到我写完了那篇故事,我也没怎么读《牡丹亭》。我为什么在自己的故事中用《牡丹亭》的角色人名,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我开始写那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想写什么。等我写完了,我其实还是不太清楚我写了什么。我后来无数次想着把《牡丹亭》好好读完,也许这样我就能搞懂我写了什么东西,但一直或者因为没有时间,或者还是因为心中的恐惧,一直没下定决心把它读完。2022年寒假,我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以后态度冷淡。她时不时小声嘟囔着“真恶心”、“丑死了”、“真脏”之类的话,像是专为让我听见一样。我想着我回到学校去后一定要把《牡丹亭》读完。可我最后也没读。2022年暑假,我听我母亲说我父亲为了移民加拿大,要来温哥华住一段时间。我说,那我就不回去了吧。于是从四月份我考完期末考,到六七月份的时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哭,作息无常。我有时试着写作,写出的东西却不成故事。后来我得知父亲终究不会来加拿大。我在八月回到温哥华,过的还算是开心。九月,我回到多伦多,和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也是高中同学,也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去漫展玩。后来她告诉我,我过分热情的举动吓到她了,让她觉得creepy。她说,她多次暗示过她对我没有喜欢的感觉。我道歉了,然后不再和她联系。当时我没有朋友,也没人可以安慰或者指导我该如何去做,也不知道自己有ASD,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于是从九月到十二月,整个秋冬,我都沉浸在痛苦和罪恶感里。我每次试着往上爬一步,就要往下跌五六步。那时我其实只差最后一门实验课就可以毕业,于是在此之余又选了一门跨性别研究入门和中国现代文学课,同时在一家课业辅导中心打工。那段时间里我读了许多文学书籍,对文学的兴趣又一次重燃。我也从图书馆里借了《牡丹亭》,可终究还是只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十二月,我的课都考完试了。我终于还是回到温哥华。起初的一个月,我还想着要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就去找工作。但我和母亲争吵了几次,然后我的心理问题再次被引发了。我天天躺在床上,或者痛哭流涕,或者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作息混乱。我第一次割手了,花了好大力气才让钝钝的水果刀在手腕上留下狰狞的三道印记。我把水果刀抛在厨房台子上。我感觉有个黑洞把我吸进去。
  六月份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一份在辅导班的工作。工资很低,工时当时也很少,一周只有几个小时的课。但那时每次去工作,都是我一周里最快乐的时候。慢慢地,我的课变多了。十一月的时候,我开始去温哥华边上一个小镇的一所高中做义工,以满足申请教师学院的要求。我一周去一次,当天早上五点多起床,然后倒两三次车,坐上去往那个小镇的大巴,然后下了大巴再坐半个小时的公交到那所学校。我在那所学校做了五个月的义工,一直到今年三月份为止。在这期间,我终于读完了《牡丹亭》。
  故事的主角,杜丽娘,是个孤独的孩子。她父亲是常年在外的大官,而母亲则像古代故事里大部分母亲们一样,在故事中没什么声音。她因此自小缺爱和友情,唯一的玩伴就是她的侍女。有一天,她在自家花园里做了个梦,梦见一位叫做柳梦梅的书生,自此爱上了对方。后来,她因伤心病而死,被葬在一棵梅树下。
  那位书生柳梦梅却是真实存在的。他祖上辉煌,却家道中落,如今只是个穷秀才。他像《西厢记》里的张生一样上京赶考,像张生一样在杜丽娘所在的道观里借宿,像张生一样与未来的伴侣邂逅——只是与他邂逅的,是杜丽娘的鬼魂。他爱上了杜丽娘的鬼魂,按照她的指引,把她的坟挖开,把她的躯体从棺中取出,她于是就这样复活了。旁人被柳梦梅挖坟的举动吓到了,向在外地守城的杜丽娘父亲告状。杜丽娘父亲用计策退了进犯的军队,得知女儿坟被刨开,于是暴怒,要对柳梦梅复仇。好在柳梦梅上京考试成功,得到了皇帝亲自背书,这下才说服了杜丽娘父亲,杜丽娘柳梦梅两人才得以终成眷属。
  为什么这篇故事让我自小就念念不忘呢?尤其是我小时候,只读了故事的一小部分,自此故事里的角色就时常出现在我梦中。这是为什么呢?最明显的原因,也是这个故事最初令我念念不忘的原因,大概是故事中的人物让我能够代入进去,他们的经历让我感同身受。杜丽娘与我一样,生活在失常的家庭里,得不到爱,也没什么朋友。但她不像《麦田捕手》中的斯科特·考菲尔德那样从家中逃走,也没有像Ghost World中的Enid那样以戏谑和残忍的态度作为保护自己的装甲,而是选择了爱情。她得不到别人的爱,于是便在梦中创造出一个情人出来。这本身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难怪那年那个小小的、同样渴望爱、同样以恋爱为出口的我会对这个悲惨的故事念念不忘了——难怪时隔十年后,有许许多多其他书可读的我,会再次一头扎进那个我梦见、推演过无数次的故事里。只是这次,期待着将自儿时起就心心念念的故事读完的我,却对这篇故事有些失望。

深渊这头的杜丽娘
  《牡丹亭》大概可以以杜丽娘之死为分界线,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叙说杜丽娘的背景,讲述她如何在家中孤独,如何梦见柳梦梅,最后死亡。第二部分讲述柳梦梅如何和杜丽娘幽媾,如何将她的棺材挖出来,她如何复活,然后两人如何克服各种困难,最后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第一部分的情节是极度悲惨的,而第二部分却变得和《西厢记》一样,情节实在俗套,简直可以用“爽文”来形容了。也难怪我读到后边开始觉得有些食之无味。《牡丹亭》以杜丽娘之死为分界线的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得不到爱的孩子最后梦想着爱死去,是我可以深深共情的故事;第二部分却变成了有些老套的爱情故事,是现实里少有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我起初被《牡丹亭》那对我来讲极为现实的第一部分所吸引,然后十年后读到故事第二部分时,感到这实在是太理想化了,故事中角色们最后走到一起的过程哪怕有些障碍,总体而言还是太过于顺风顺水。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现实了,因此对故事后半部分无法共情。
  但也许,这正是《牡丹亭》特殊所在。
  杜丽娘死后发生的情节,是我儿时无数次梦中出现的故事:当时那个缺爱的我,每晚上都做着被爱的梦。那时候我的现实太痛苦了,来自家庭、同学、老师的暴力和孤立使我每一刻清醒的时分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因此我必须得有个能让我暂时逃离这一切痛苦的出口。于是每晚的梦就成了我的出口之一。白天时,我期盼着夜晚到来,好能赶紧躺到床上去,去做一些美好的梦。偶尔,我在梦里想起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得以控制梦里的一切。那是最好的梦。但有时候,我做了噩梦,在梦里再次遭遇暴力。那些梦是可怕的。我会在半夜醒来,枕头上全是冷汗,脸上是干涸的泪痕。
  后来,我发现了写作。我开始写一些不成文的故事,或者是散文,或者是稀奇古怪的场景和情节。这对我而言就像是一种随时可以进入的清醒梦。我写着关于暴力和爱的故事碎片,那种无处发泄的痛苦终于有了一个出口。我一边抽搐地哭着,浑身战栗,几近无意识,又费了很大很大功夫写着奇怪的故事——我感到无比地爽快。在那些故事里,我可以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我们在一望无际的花原上奔跑,躺在粉白色的沙滩上看海,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中飞舞……慢慢地,那些虚构的故事渐渐地开始有了种真实感。我开始相信,那些故事里蕴藏着某种比我们所在的现实还要真实的东西。
  四年级的一天晚上,我又做着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梦。我们在午后的公园里荡着秋千,我望着金黄阳光下她飘忽不定的面孔,下定决心要让这一切成为现实。我对她说,明天下午第五第六节课之间,到教学楼后面罕有人至的小巷子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我到了那个小巷子里。我等了又等,等到课间结束,上课铃响起,她也没来。她当然没来。我在梦里对她说的话,现实中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就算那时我只有四年级,还是富有幻想的年龄,但我其实也早就知道心灵感应这种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感到深深的失望。许多年过去,我偶尔在深夜想起这件事,依然会控制不住地哭。我觉得我绝不只是为最后没能和她在一起而哭,而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在晚上梦想的那一切,我写下的那一切美好的和悲惨的故事,原来都是彻彻底底的虚幻。我只能坐在现实悬崖边缘,脚下是黑漆漆的深渊,遥遥望着深渊对面那个虚幻的世界,叹息着,哭着,知道我一辈子不论如何努力,也终究无法跨过这分隔现实与虚幻的深渊,终究无法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生活。
  《牡丹亭》中第一部分的杜丽娘就生活在深渊这边,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飞到深渊那头去,飞到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得到她在这边得不到的爱,经历她希望经历的一切。

梦想成真的代价
  杜丽娘死了。
  她在跨越深渊的过程中死了。《牡丹亭》只简单提到她因伤春病而死,对她的死没有任何细致的描述。在杜丽娘开始生病以后,《牡丹亭》直到她死后游历冥界为止,都再没有从她的角度做任何叙事。我想她其实并没有得什么身体上的病。她只是不能在深渊这边的世界继续活下去了而已。她自从第一次梦见柳梦梅,体会到深渊对面那头那个世界的美好之后,就再也没法在深渊这头的世界活下去了。也许自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追求她所想要的,要不论如何跨过这深渊,到那边的世界去。为此,她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和无数跨性别者为了达成自己梦想而吃尽苦头,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又有何不同呢?也许这正是《牡丹亭》真正触动了当年的我的地方。尽管那时我还没觉醒,但也许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这个故事和我冥冥之中的联系吧。那时我还不具备像杜丽娘一样,那种勇敢面临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并愿意为了达成自己的梦想而破釜沉舟的勇气。我还不能像她那样,面对无底深渊,能有勇气奋力一跳,以生命为赌注,尝试看能不能飞起来,飞到对面的世界去。
  但或许,她也不是真的有多大的勇气。或许,她只是在深渊这头的世界活不下去了而已。
  就像我一样。
  十一岁、十二岁,我的青春期开始后,每天晚上我都哭着睡着,枕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躲进被泪水淹没的梦里。早上醒来,我脸上都是干涸的泪水。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在中国上了两年初中,心理状况越来越差。到后来,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闭着眼睛走在人行道边缘,似乎期望着被路过的车撞死。后来我母亲都意识到我状态不对了。初二后的暑假,她偷偷将被父亲收起来的我、我弟弟和她的护照藏起来,然后假借旅游的名义带着我们逃离了广州的家,来到了温哥华。其实我们本来就计划在我小学毕业后就带我和我弟弟到加拿大上学,当时机票都订好了,但是我父亲突然不知为何坚决反对。我母亲是个没主见的人,是个对自己和对我都很残忍的人。当时她没有反抗,只是在电话上和我姨妈哭诉了几个小时。这次她终于带着我们逃走了。我想这也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勇气,只是因为我们没法在广州的家继续活下去了而已。
  来到加拿大后,我在一所公立高中就读。我英语学得很快,三个月就从ELL转到了普通班。尽管我时常和母亲吵架,有时为了躲避她在厕所里睡一晚上,有时因焦虑而整晚睡不着觉,但我的心理健康大体上是在逐渐变好。十一年级的一天,我走出家门,看到路上树下纷纷洒洒的摇曳光点,自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死亡。我知道,这是我心理健康变好的征兆。我顺利毕了业,到多伦多大学读物理。送我到多伦多的母亲离开后,我就立马转身到一家便利店里买了一张亚马逊礼品卡,然后在亚马逊上买了女孩子的衣服。我那时候根本没有觉醒,还以为这是我某种恶心的性癖。直到一年之后,我上大二的时候,参加了物理系一位做弦论(!)的教授主持的,关于如何申请PhD的线上工作坊。TA轻描淡写地介绍了自己是非二元者,然后讲述TA如何从新西兰一所小小的大学,到变成某位著名弦论学家的博士生,到成为正教授的经历。工作坊结束后,我找到了TA的博客,上面讲述了TA对自己性别的介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也有在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跨性别者。
  之后,我读了很多很多关于跨性别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跨性别不是什么“人妖”,不是令人羞耻的事情。我觉醒了。2020年12月11日,我向我前文提到的那位曾经的好朋友出柜。她支持我。2020年12月25日,圣诞节当日,我乘飞机回家。母亲不让我把行李放进我房间里,我坚持要把行李放进房间里,并且告诉她说我明天会解释为什么。我们起了一点点冲突,我躺在床上哭着睡着。第二天,我向她出柜了。我哭着告诉她我的经历,我的感受,和我的痛苦。我连讲了五六个小时,连哭了五六个小时。她说她很惊讶,需要时间想一想。她后来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向我姨妈出柜了。再后来她说她不能接受我。我想试着改变她的看法,于是带她和我一起去找那个给我做测试的心理医生。再再后来的事,我前文叙述过了。
  我们在2018年回了一次广州,广州的家被我的生理父亲搞得一团糟,冰箱里、炉灶上、炒锅里净是黑漆漆的污渍,地上到处黏糊糊的,我们的床上也都是厚厚的灰尘。她那次对父亲很失望。可2019年的时候,她却神差鬼使地和父亲和好了。父亲来了两次温哥华,在我们温哥华的家里总共住了几个月,一直到2020年初才回去。这期间我和我弟弟基本没和他有过任何对话。我母亲一边对我们说着我父亲其实没那么差劲,不停地为儿时他对我的家庭暴力寻找借口,自己一边似乎一半是觉得自己对父亲高人一等,一半是对父亲怨恨地在话里时不时藏根针,对父亲尖刻讽刺。我出柜后,我母亲像是为了寻求感情寄托似的和父亲变得关系更好了,或者更准确的说她对父亲的关系变得更好了。她告诉我们说父亲开始办移民的手续。我对她深深地失望了。我对她可以把人生的三十年浪费在这样一个差劲的人身上而极为失望。我一点点想起小时候那个男人如何把大哭的我关在家门外,如何拽着我去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兴趣班,如何我不听话就咒骂着殴打我,如何频频三更半夜突然闯进我房间里拿东西……随着那层笼罩着被父亲家暴的记忆的灰雾渐渐散去,我也彻底看清了我母亲这个人究竟有多残忍。她对我造成的痛苦不提,她对自己造成的痛苦在我看来就是只有极为残忍的人才能做到的:有多少人会三十年来一直有机会离开伤害自己的人,到头来终于从噩梦中逃离后却又因(其实不存在的)别人的眼光和对爱的渴求而自愿又回到三十年来不断伤害自己的人那里去了呢?也许,我一直害怕成为她那样残忍的人。也许,我正是因为害怕变成她,所以才下定了决心要试一试,哪怕前路多么艰难,也要看看能不能飞过深渊,飞往深渊彼端……
  杜丽娘死了。
  她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后才得以梦想成真。这种勇气——也许也不能称之为勇气。我自己意识到我如果作为一个男人老去,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意识到如果我一辈子循规蹈矩遵守社会给我们强加的枷锁过活,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意识到如果我像我母亲那样对自己那样残忍地活一辈子,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时常遇到“白左”知道我是跨性别者后,对我说我多么“勇敢”,但其实我,其实我们,我们有几个真的多么勇敢呢?我们无非是不跨的话是活不下去的罢了。从未处于不跨越深渊就活不下去的处境的顺性别者、异性恋者、白人、有钱人、发达国家公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理解那种被逼到绝路上,只能鼓起勇气向前一跃,试试看能否飞到彼端的感觉吧。
  而她的死,和她们与他们的死——在跨越深渊途中坠落,永远离开我们的那些伙伴们的死,又何其相像呢?只是现实里不像昆曲里那样,人死后还可以复生,还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以过上童话般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我儿时的我每晚梦想的那样……就像多少人儿时每晚梦想的那样呢?杜丽娘死后所经历的一切美好,和我们在每位伙伴逝世后,在他们推特下留言说晚安,祝愿他们在参宿四过得好,祝愿她们死后梦想成真,又何其相像呢?所以我越往下读,越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怎么可能是现实中能够发生的事情呢?这个故事里,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张力太让我着迷了——我们所处的现实和《牡丹亭》第一部分何其相像,而《牡丹亭》的第二部分却完完全全脱离现实了,简直就像是将死的杜丽娘自己做了一个梦,梦想自己死后能够实现自己一切美好的梦想……
  噢。

《牡丹亭》的解读之一
  杜丽娘从未醒来。

2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