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说说这是一年最浪漫的时节。而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每到春冬交集的时候,总会连着下好几个星期的大雨,连天花板上、墙壁上都渗出水来。这是一年最糟糕的时候。空气里飘满水珠,人都喘不过气来。等到雨终于停了,地上落满了晶莹的红艳艳的木棉花。起初这景象很美,但在潮湿的天气下,没几天这些木棉花就化成了泥。要是不小心踩上去,棕色的花汁溅得到处都是,在衣裳上留下怎么也洗不掉的污迹。那个星期一,木棉花刚开,楼梯上满是滑溜溜的泥水。我一边吃力地爬着楼梯,一边咒骂着当初设计这栋教学楼的设计师。终于,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五层楼。走廊的那头,就是初二六班的教室。走廊上满是闹哄哄的男生。他们一见我来了,纷纷死死盯着我的胸看,低声议论评价着。我只挺胸抬头,无视他们的目光,径直穿过走廊,走进那间教室。窄小的课室里塞满了书桌椅和躁动的少男女。我看见我靠窗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一只手撑着头看向窗外。那里能看见学校外边的街道,与那棵巨硕的木棉树。我压抑着我的恼怒,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说:“你搞错了吧,这是我的座位。”
“你看这雨。”他只轻轻说道,头也不回。
“这是我的座位,请你让开。”
他总算转过头看向我。我似乎并没见过他,但却又不能肯定。我在这个班里已经呆了一年半了,班里的同学的面孔与名字却一个都不记得。我对此毫不在意。于是我问:“你是新转学来的?”
他并没回答我的问题,却说:“你看这木棉花,在暴风雨里英勇地挣扎,最后却还是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毫无尊严地被风吹落到地面上,躯壳被来往行人践踏。”他顿一顿,问道:“你说,它折腾这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好半天,我才说:“如果我是一朵木棉花,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挣扎。风吹雨打,我挺不住了,就顺其自然,纵身一跃,跳下枝头。反正纵使我如何挣扎,仍然逃不过凋谢、枯萎的命运。”
他听见我的回答,眼睛里似乎有光一闪而过,轻轻地笑了。他环顾四周:走廊上还在打架的同学,趾高气扬的好学生和班干部们,刚刚走进课室的总是喜欢揪学生耳朵和殴打学生的数学老师。然后他看向我:“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那句话让我十分着迷。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不是他自己发明的,但即使如此,时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他整个人都闪发着亮光。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雨。他看了整一节课。那天墙上的钟也许是疯了,指针仿佛在跳华尔兹,飞快地转动,一圈又一圈。不一会就下课了。数学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这时候墙上的钟终于恢复了清醒,开始如以往地一点一点地龟速挪动。我突然觉得特别燥热,这件课室特别狭小,周围男同学盯着我的眼神有多么令人不适,让我不禁怀念起他的存在。那种怀念的折磨有多痛苦,他走了的时间就有多长。我一直等到放学,他也再没回来过。我继续等,等到夕阳和橙色的云占满了天空,他也还没回来。也就是这时,我终于意识到,关于他的记忆将永远在我的记忆里占一席之地。于是,我回到家后,寂静的夜里,我又打开母亲房间的书橱。那书橱似乎只有我能看见。父母搬到城市里时我还小,却从来不记得他们带来了什么书橱。搬到城市里后,父亲也不再用铁链锁住母亲了。他只把母亲终日关在她的小房间里。在那些平静的黑夜,父亲不在的夜晚,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在微弱的灯光里,我开始隐隐约约地看见那房间的一面墙上出现了一扇门。一夜又一夜,那扇门变得越来越真切。母亲却对那扇门毫无反应。终于有一夜,母亲沉睡过去了,我静悄悄走到那扇门前,轻轻一拉。自此后的无数个夜晚,谩骂随着灯光一道熄灭后,我听着窗棂上雨水滴下的声音,枕着书拼成的枕头,盖着书缝成的被子,我在现实与梦幻交汇的边境,梦着那些美好而残酷的故事睡着。后来,父亲死了。母亲开始出门。我的身体越来越大,再也挤不进那小小的书橱,那些故事与梦的记忆离我也越来越遥远,我越来越少梦到他们。这晚,我找到书橱里深处的上下中三册一百二十回的古老爱情小说。我把这宝贝抱回房间里,在自己的被窝里仔细研读。这晚,与这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在急切和无尽的等待里,在甜蜜和绝望的希望里,我变身成了那爱情故事里的公子哥;我四处沾花惹草,一个又一个女孩为我所倾倒,而我真正中意的,却只是那一人。我每晚痴迷于这故事里,正读到高潮处,那故事突然间没了下文。我往下翻,雪白的纸页在我眼前翻飞,一同我的想象,飞到了远处,那不知名的地方。
自此,我常梦到那不知名的地方。梦里,那些故事里的主角们都去了那里,在那里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也许那里如曲子里唱的一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也许那里一切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永老无别离,万古长完聚。那个地方在我的意识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真切。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
“那个地方叫克洛里。”
我听见他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他还坐在我身旁,后脑勺对着我,一手托着头望向窗外。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课室外传来一声异常小的闷响。我好像听见女生的尖叫声。然后我身边的人纷纷起身冲出课室,趴在走廊围栏边向操场观望。他还定定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木棉树。
男生之一冲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眼睛充满猩红的血丝,也顾不上再盯着我的身体看了,只向我们吼道:“你们不快看吗?三班的XXX跳楼死啦!”
“他们都去了克洛里。”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天我们提早放学。他又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他走时,好像颤抖着,又深深一叹。课室里的人都兴奋地低语着。我乘着混乱,从他文具袋里拿了一只铅笔。那支铅笔芯断了。铅笔上的橡皮擦处还有他啃咬过的痕迹。那是他的味道。
我的班下楼时,起了很大的雾。在雾里,我似乎看见地上一张白布,盖在什么东西上。我有听见人的窃窃私语声。有的女生昏倒在地上。我拿出他的铅笔,深深吸气。我不再感到孤独。
我自此便常趁他不注意时拿他的笔,再带回家用。数学老师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在的时候越来越长,倒也方便了我拿他的笔。我越来越大胆,每次把他笔袋里所有的笔全拿走,再从他的笔记里偷偷撕下几页。他从没有发现。直到那一天放学,课室没一个人,我正翻着他的书包,他突然从数学老师那回来。我吓傻了,他却仿佛没看见我正翻他书包一般,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在他的座位上坐下,静静地整理桌上摊开的笔记和书。他头发乱乱的,衣服全湿透了,衣扣有一半扣错了。他把他的文具与书胡乱往书包里一塞,就要起身走出课室。我终于鼓起勇气,我喊住他。
他转过头。我说:“你的脸好红啊。”简直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我想。
他不出声。我于是伸出手,把他扣错了的衣扣解开。他也许也是被喜悦冲昏了头吧,一句话也不说,只颤抖着直直看着我。我骤然闻见他的味道,比他的笔上强几千倍的味道。一时间我也失了魂,也只直直地望着他。那一刻,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晶莹的葡萄,简直快滴出水来。我终于回过神,赶紧把他的扣子扣好,再帮他整理好衣领。也许是害羞吧,他站起身,书包也不拿,脸朝着我就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就要走。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好冰冷,我下意识地看了几眼。他的手腕上有好几道疤。我问:“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于是站定,却不转过身来,只静静地站在那。过了一会,他说:“我也去克洛里了。”然后他甩开我的手,羞答答地跑走了。他的书包还在地上。我于是把这宝藏带回家。
那天晚上,我做了有记忆以来,那之后也不会再有的,最美好的梦。梦里边,每一棵树上都开满了木棉花,连成了一片红色的海。在春天的雨里,赤红的海洋海浪翻滚,淹没了我的意识。等我醒来时,我站在那课室门口。他的座位空空如也。我想他也许只是迟到了。一节课后,他还没出现。我一直等,等到下午放学,他也没出现。我向别人问起他。他们只边在我的胸与臀部间来回瞟,边说从没听说过他这个人。他们懒洋洋地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头晕眼花,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整天。第二天,我们有数学课,来的却是一个女老师。我又向别人问起之前的数学老师去哪了。他们还是说从没听说过那个人。我于是又坐回了窗边的那个座位。窗外的木棉树花已经谢了,绿油油的新叶长了出来。我突然觉得特别燥热。我把窗户打开,探出身到窗外。初夏的凉风抚着我的脖颈、胸膛和脸颊。我还是觉得胸闷。我眯着眼从手指缝间看太阳。他的光芒把一切事物的影子照的一清二楚。我又感到一阵眩晕。
那天下午也还是特别闷热。我去到我每天上学放学经过却从没走进的书店。在那的旧书堆里,我扒拉出来了一本书。那本书里有他提过的,关于死亡与节日的句子。我把那本书带回家。第二年夏天,我觉得比去年还要燥热。那本书我反复读了许多次。第三年的夏天,气候似乎好了些。我只偶尔想起那本书,有时不经心地翻看。第四年的夏天凉快了许多。一整个夏天,那本书都躺在母亲的书橱深处。今年是第五年。那个书店几个月前关门了。我在北方的一个城市上大学。这里夏天凉爽的很。那本书被我留在了离我两千多公里的家里,母亲的书橱里。我不再想起那句话。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图书馆里人少的时候,我的眼神还是会不小心溜到窗外去。窗外不远有一座梅花庵。我开始不住想象那院子里边的样子。到了冬天,那种欲望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我于是推开了那院子的门。院子里有一棵直通天际的梅花树。粉色的梅花从天上掉下来,白色的雪从地上厚起来,院子被染的粉红。死去的梅花躺在雪里,也再不会腐烂。于是在粉红里我开始跳舞,转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