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着温暖的细烟从深棕色的米粉汤里缓缓上升,隐隐淡入到还有些微凉的凌晨的空气中。这是梦梅在初中时,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分。他想起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夜,那时他似乎还在第一个初中,就快放寒假了。期末考的压力,和那年他经历的许多事情,还在压着他,搞得他时刻如坐针毡,夜不能寐。那天放学时,天已经黑了。他走在空荡的街上,冷风吹麻了他的脸颊,把他的肺刺得有些痛,他才意识到冬天的来临。他走进那条嘈杂的、脏兮兮的巷子,踏着地上散落着开始枯干的菜叶,钻进菜市鹅黄色弥漫蒸汽里。还是在那家店,他要了一碗米粉。一筷子粉,一勺汤。一股暖意从他的肚子里直升上他的脑门,烧的他直冒汗。至少有一瞬间,他忘记了那些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题目,那些人们鄙视的、冷漠的目光,而开始真心为寒假的临近而喜悦。在那些丑陋的老楼房的环绕里,在地砖缝里渗着污水的铺成的巷子里,在那些疲惫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的城中村里,他突然感到超脱一切的自在与由衷的快活。这里的人个个灰头灰面,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跛了腿,有的傻了,但他们总是各做各的,从不指责嘲笑别人,因此这里的人在他眼中比别处总是趾高气扬的人要好看的多,而这个地方也比别处亲切得多。他真是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时隔多年后又莫名想起那天那刻。而且这还不是第一次。这几年来,他对那一刻的记忆总是不由他自主而由记忆深处浮上他脑中的海洋表面。那种疲惫的、绝望与希望各占一半的感觉,像一叶孤舟,在记忆汹涌的波涛中,在看不到尽头的在浅蓝和黑色间流动的海洋上随风逐浪,总是让他十分着迷。
但过去终究是过去。许多年后回头看,今天也将是过去。他边细嘬着还滚烫的面汤,边想着这样的汤,明天之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再喝到。听说这家店从前是一家肠粉店,生意似乎还不错。早先这一片都是工厂。工厂关了,或者迁往郊区以后,这一片便像那些被机器齿轮碾过的截肢的断腿的失业的人的躯体一样,渐渐破败下来。那些崭新的血肉坐着崭新的火车从远方而来,轰轰隆隆从衰老的残肢断臂上一路压过去。那家肠粉店终究也在这场没有胜算的战争里倒下,被来自几千里外的米粉汤给取代。时至今日,除了那些也正在死去的街头闲语的传奇中,那家肠粉店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第一次听说那家肠粉店时,他感觉十分恐怖,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那种焦灼的心情折磨了他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现实里梦境里。可当这一天真正来到时,他居然心生怯意了。他的思绪在干冷的空气里四散纷飞,其中一片降落在了姑妈知道他拿到国外学校的录取信的那一个雨后的下午。黄里透红的阳光下,姑妈的笑容是那么那么的真实,让他感到蛮抱歉的。那学校明明也不过是二流学校。学校四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恐怕得用掉姑妈存款的大半。他刚第一次注意到姑妈已经灰白了的头发,然后夕阳光便刺进他的眼睛,让他直掉眼泪。一股无法言说的愧疚和罪恶感涌上他的喉咙。他噎住了。
那种愧疚,那种罪恶感,自梦梅有记忆以来就伴随着他。或者更准确地说,那种感觉在他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片段中就已经若隐若现。那是他刚上小学的某天夜晚。他也许在上一年级,或是二年级,他几年前就已经记不清楚了。他记得自己蒙着被子,鼻涕流得到处都是,他只能用嘴巴勉强呼吸。然后他的房间门被撞开。也许是父亲,把他连同被子拽下床。他不记得父亲的脸的模样。他只能看见眼前一个巨硕的灰蒙蒙的人影,以及躲在门后面小声啜泣的,另一个脆弱的,矮小的人影。就是在这一刻,他记忆里第一次感到巨大的莫名的羞愧。在有些梦里,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裙,在静默的黑暗的舞台上旋转。他越来越累,他的脚越来越酸痛。他终于摔倒在舞台上。灯光开始燃烧。他看见丑陋的自己。他看见他本以为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一个个灰蒙的人影。他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他只能闻见饭菜烧糊的味道,隔着十年的距离,还是那么的刺鼻。那个巨硕的人影,从观众席中升起,冲到他跟前,把他的舞裙撕扯成碎片。他看见火星随着被风吹起的幕布而舞。他看见观众席上人群攒动。在震耳欲聋的讥笑的,愤恨的,恐慌的,绝望的人们的声音中,伴随着火焰噼噼啪啪燃烧的鼓点,那个巨人弯下腰,在他的耳边说: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然后那个巨人和巨人手中从白裙上撕扯下的破布,以及梦梅的记忆,一起被熊熊火焰吞噬。那段记忆至少已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十年间他做过许多关于那段记忆的梦。那段记忆被火焰焚烤,又为梦所侵蚀,慢慢变得不再真实,不再可信。包括他在那异常冷的夏夜,披着消防员给的毛毯,看着曾是自己家的楼房被火光与烟雾吞噬时,究竟有否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大概是自己家的楼层一扇窗中坠落到人们的惊叫声中,他也再不能够确定。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他依稀记得姑妈来接他。姑妈要拉他的手。他却躲开。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他一直盯着窗外。半夜了。即使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这时候也只剩下蛋黄色的灯光还在燃烧。他想起那个曾是家的地方。他裹紧身上的毯子,免得身上的白裙被姑妈看见。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看见不熟悉的房间。他的白裙不见了。他到处找,都找不见。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被姑妈看见拿走了,还是那条裙子根本就没存在过。他看见桌上留了一碗有点烂糊的西红柿鸡蛋面。姑妈大概是上班去了。她好像是她公司的高管吧,平时应该很忙。他从姑妈家跑出来,在不认识的街巷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终于偶然跑到一片似乎曾是一座园子的废墟。那里草木葳蕤,各色野牡丹四处顶开残砖断瓦,倔强地向着太阳生长。至少这里很适合哭泣。于是他在一堵断墙根旁坐下。哭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人声。他以为是姑妈带人来找他了。他惊惶地抬起头。
他看见一个十分帅气的年轻女孩站在他跟前。她说她叫杜丽娘。
这之后的几天,他天天都跑去那个园子。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说。杜丽娘给他讲童话。她说,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魔法还存留于世间。“魔法原来是真的吗?”梦梅问。丽娘说:“当然是真的。但是魔法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使用。许多年过去,这样的人越来越少,相信魔法的力量的人也越来越少。时至今日,还相信魔法的人,已经几乎绝迹了。”梦梅问:“那我能用魔法吗?”丽娘看着他的眼睛,定一定,说:“这将十分艰难,但是,倘若十年后的你,还相信着魔法,心灵还依然纯净,还忠于自己的灵魂,那么,我相信你可以。”
他躺在青草与野花铺成的睡席上,望着深邃的天空,他从没在城市的天空中看见如此多的星星,在宇宙间熊熊燃烧。他突然想哭。他忍不住,自那场火灾后,终于第一次无声地哭了出来。
丽娘的声音传来:“这是我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她说,那时魔法还存留于世界,但还相信着魔法的力量的人,早已经十分稀少。那时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与性别都遗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他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
“他们靠一头老母牛的奶,加上母亲给人家做家务,才能勉强过活。自他有记忆以来,在他们家唯一一张床底下,有一个特别漂亮的铁箱子。他不知道那铁箱子里是啥,又装着什么,只知道这箱子的钥匙早不见了。他三番五次向母亲问起,母亲却不回答。他时常想,要是光是把这箱子卖了,就够他们几个星期的生活费用。母亲却从没有要卖箱子的意思,他于是也就不问。有一天,那头他们赖以生存的老母牛终于病死了。他的母亲于是让他去把老母牛卖了。他去到集市,遇见了一个神秘人。那个神秘人穿着七彩的衣衫,要用一棵有魔法的树苗换那头牛。据那人说,那棵树苗直通一个天际,从那里可以去往一个名叫克洛里的仙境。小孩用牛换了树苗,回到家里。他的母亲并没有大发雷霆,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啜泣。那个小孩把树苗栽在后院里。第二天,被鸟儿的歌声唤醒。他睁开眼睛,那棵树苗已经长成了擎天巨树。那棵树的树冠直入云端。鸟儿在魔树粗壮的树枝与翠绿的叶片间飞舞盘旋,欢快地歌唱。
“他于是爬上那棵树。他爬呀爬,爬了好久,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朵。终于,他爬到云层顶端。他看见一条路。路旁有一个无字路牌,牌子上有两个箭头,一边指向那棵树,一边指向前方。他想,也许那里就是那个神秘人说的叫做克洛里的地方。他于是沿着那条路走。路两边是七彩的云霞,上方是深不见底的静谧的星辰宇宙,下边是如蛛丝般交错的斑驳屋顶。再往远处,是颜色由深至浅的蔚蓝,和葱葱茸茸的碧绿,在世界的尽头交融。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他走啊走,走了好久,走到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城堡轮廓,背负着巨大的夕阳。他走近那座城堡,城堡的两扇大门的影子开始压向他。他原以为那两扇门充其量也不过是两人高。可当他走得越来越近,那两扇门开始吞噬一切,长得越来越高。当他走到那两扇门前,那两扇门已经捂住了天空。他看不到月亮、星辰,已经无处可走,只能小心翼翼拉开城堡沉沉的门,钻进门后的黑影里。他在黑暗里跋涉,仿佛一个永恒以后,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直到他看见,在那将他吞噬的黑暗里,有一点点微光。他向那光亮跑去。那是一盏就要烧尽的蜡烛。烛光里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静静坐在桌前。烛光太昏暗了,他看不清老妇人的脸。老妇人看见了他,只急促地对他说道,我的孩子啊,这里很不安全。黑夜就要到尽头了,我的丈夫就要醒来了。他专吃小孩。你可千万别让他看见了。这点蜡烛给你,你向那个方向,一直跑,再也不要回头。还有,拿住这把钥匙。再见了。
“于是,他一只手接过那盏蜡烛,另一只手拿过那把钥匙,向老妇人指的方向死命跑去。他听见巨大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象老妇人的结局。他隐约看见了阳光。那是清晨的阳光从城堡门缝间挤进来,伸给他一只手。他向阳光跑去。终于,他跑出了那座城堡。同时,那盏蜡烛也烧完了。他瘫倒在地,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那座城堡。他坐在那条路中央,又看见面前一个路牌。这次路牌上却写了字,两个箭头分别指向相对的两个方向,一边是‘家’,一边是‘克洛里’。
“他于是又向家的方向走。这次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树,爬了下来。快到地上时,他突然掉了下来,手里还抓着一根树枝。他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来时,看见满脸是泪的母亲。母亲见他醒来,又惊又喜,两人深深地拥抱。他想起那把钥匙,试着用它开那个铁箱子,居然正好成功。映入他眼中的,是满满一箱子的金币,足够他们二人一辈子生活的财富。他向窗外望去,看见那棵树却已经枯干缩小在后院里。唯一留下的,只有他手中抓着的一根树枝。
“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母亲用一枚金币买了一整个梅子蛋糕,和其他许多美食。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晚。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看见母亲挂着泪痕,坐在自己床边。母亲说,她留五枚金币,足够她余下的日子了。母亲把剩余的金币全给了那个孩子,告诉他,在遥远的北方,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国度里,那里的人还会古老的魔法,他们还会在干冷而清澈的天空中,与鸟儿一块儿翱翔。她说,孩子,你一定要学会飞翔。有一天,你能够飞过高山和大洋,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名叫克洛里的地方。于是,那个孩子用一些金币换了干粮和行囊,剩下的做盘缠,向寒冷的地方去了。”
“那……在那之后,他有回家过,看望过自己的母亲吗?”梦梅问。
“谁知道呢。但我想,那个孩子也许离开时没有答案,但总有一天会有的。到那时,他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也许是受这个故事感染,第二天,丽娘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棵梅树苗。他们一块儿把树苗栽上。那样童话般的日子过了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直到有一天,杜丽娘突然不再出现了。但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他都会去那个园子,万一杜丽娘回来了,他不见了怎么办?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每天去那园子等。从花草沾满露水的清晨,一直等到赤红色的夕阳落下,他还是只一个人,和那棵在他的照看下愈来愈发葱绿的树苗。
等到夏天只剩下尾巴的时候,姑妈带梦梅去看一个小学。他自从那场火灾后,就没上学了。他紧握着姑妈的手,走进学校的大门。一阵清凉的风扫过,许多还绿的树叶纷纷落下,点点缀满坚硬的混凝土操场。那颗直通天际的据说有上百年的老树下,他第一次见到韩子才。多少个深夜,只有清冷的月牙悬挂在蓝黑色的天空中的深夜,梦梅一次次梦见那个清晨,子才的脸沐浴在丰茂绿枝的花洒下流淌的阳光里。令他无比痛苦的是,在差不多三年前,他记忆中子才的脸开始变得慢慢地模糊。先是细节。子才的痣,他的眉毛,他的眼角。然后是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脸颊……如今他唯一能想起的,只剩下他的眼睛和声音。梦梅第一次意识到时,他正梦着子才,突然发现子才的痣不见了。他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那颗痣该是在子才下巴上还是脸颊上。他害怕极了,以至于他从梦中惊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天花板上,窗纱的影子在月光间游泳。他后背湿了一片。
说起来,那条白裙,在此之后便不再他的记忆,抑或是他的梦中出现。他似乎曾找遍自己新家的每一个角落,却压根没有那条裙子的踪影。后来他有时想起,怀疑那条裙子压根就从未存在。也许他只是压力太大了?也许他是疯了?可那个熊熊燃烧的晚上,那些如在火灾中破碎的玻璃般锋利且滚烫的记忆中,那座城市的废墟上,那个孤零零站立着身着白裙的小孩,却都是那么的真实。如果那条裙子只是他的臆想,那么这些记忆又究竟从何而来?倘若他无法取信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的真实性,那么他的过去,止于他的存在当下,莫非都并非真实?可若是这样,那他的存在,他的灵魂,又真实吗?
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理论。毕竟,他与子才的记忆,是那么的亲切,是那么的温暖。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些亲切的温暖的记忆,都是虚假的。那些他们两人在学校郊游的大巴上相互拥靠的时光,那些他们两人在公园的秋千悠悠荡荡的日子,那些他们两人在校门口的肠粉店一起吃双皮奶的下午——那些他们在那座园子里捉迷藏,唱着快乐的歌曲,手拉手躺在瓦砾中间的那棵树下的野草野花中,看着天空中云朵变幻成他们想象的模样的一个个周末——全都是那么刻骨铭心的真实。学校里开始传风言风语,好在大人们只当那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子才并不因此难过,可梦梅却感到十分羞耻。但那些和子才一起的时间,终是他所有能想起的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片段。只是这些记忆,总伴随着一股深切的羞耻与恐惧。他为他对子才的感情而羞耻,而这种羞耻感更让他自觉愧对子才对他的感情。但子才的眼睛是多么的晶莹剔透啊!不像其他人乌蒙或浑浊的眼睛,子才的眼睛像清澈见底的潭水,梦梅能透过子才的双眼直看见他敞开的心。他没见过那样的眼睛。因此他十分害怕失去子才。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他们坐在昏暗的礼堂里,可座位并不在一处。梦梅在台前,子才在后边。灯光亮起时,梦梅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不在一个初中。他转过头,向子才处走去,想跟子才道声最后的再见。他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礼堂门口走向子才。子才背对着他与那个女人说话。梦梅清楚,那是他妈妈,心中已有些怯意。此时另一个常戏弄梦梅的同学走向子才与他母亲,并一面对子才他母亲说了些什么,一面斜眼瞟向梦梅。子才似乎并不为此所动,可梦梅却呆若木鸡。逃也似地,梦梅半走半跑地冲进礼堂门外燃烧的夕阳里。
至少梦梅曾这样以为。这之后的那一个暑假,姑妈带他去旅游。在海洋的彼岸,那绿色的树比钢筋水泥的树多的地方,他们租了辆车,沿着碧蓝与沙白分明的海岸线,从南方一直开到北方。沿途他们参观了许多古老的建筑,特别是大学。姑妈说,她一定要把他弄到这里来,让他上个有名的大学。他对那些建筑物倒是没什么兴趣。他最喜欢的,是车在海边的高速公路上疾驶时,一只手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这是他一直的爱好,但在家所在的那座城市里,总是灰蒙蒙的,还一直下雨。而这里却总是阳光灿烂。浪花打在灰色的岩石上,瞬间就粉身碎骨,而后边立刻有更多的浪花冲上来,飞蛾扑火。可他们仍然前仆后继,直到几百年后,再坚硬的岩石,也被海浪磨成了细沙,变成了蓝天白云下金黄色的沙滩。参观了许多大学之后,姑妈终于在路边停下。他冲到沙滩上,他感到脚趾缝间温暖的细沙,然后一个小浪,海水刚没过他的脚脖子。
可惜没多久,姑妈又招呼他上车。半路上,他感觉后方似乎一直有辆灰车在跟着他们。一次,他们下了高速路,把车停到一旁,走进一家餐厅吃饭。他们就座后,梦梅看见那辆车也停在停车场,一个穿着七彩的衣衫的人从车上下来。他突然想起丽娘讲的故事。天旋地转。迷惘之中,他跌跌撞撞冲出停车场。那辆灰车所在的车位空空如也。他四处张望,都看不见那辆车的踪影。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旅途的终点,是北方海边的一座小城。他们到达那一天,街上满是穿着七彩的衣衫的人。他们手上系着彩色的丝带,舞着彩色的旗帜,跳舞,歌唱,亲吻,拥抱,狂欢,似乎在庆祝什么。他们的衣着正跟他此前在停车场里看见的那个人,以及丽娘故事中描述的那个神秘人一样。那彩虹浪潮仿佛吸住了他的魂,让他也想冲入其中,与那些陌生却似曾相识的人们一起狂欢。姑妈却拉住了他。她似乎不很舒服,拉着梦梅回到酒店。回到酒店,姑妈似乎感觉好多了,但她还是不愿出门。梦梅于是也一直陪着她。这是他们旅途的最后一天。
回到家所在的那座城市里,他又联系上了子才。他以前从没想到,那些冷冰冰屏幕上,机械的方方正正的电子字体,居然能让他感到那样温暖与安心。梦梅向子才讲述他在异乡的奇遇,和他几年前在那座园子里,丽娘给她讲的故事。梦梅隐约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有提到自己的记忆问题,怀疑自己这些遭遇都是虚假的。而他还记得,子才那时似乎提到他自己也曾听说过丽娘所讲的那个故事,包括那个名为克洛里的地方,以及那棵直通天际的巨树。子才很确定,梦梅与丽娘所种下的那棵树,有一天终将长成传说里的那棵擎天巨树。子才说,这一过程也许要花好几年,也许要好几十年,但早晚有一天,那棵树将令使他们得以通往克洛里。时隔多年,梦梅早已不清楚子才究竟是否有说过这些话。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反应如何。按理说,这些话语,应当足以使他起码感到惊奇,进而怀疑这些理论的真实性。可是另一方面,他当时,直到不久前,都一直深深信任着子才,也包括子才的任何话语。这些信任,在未来的几年里,受到了不少考验;那些裂痕直到最近才终于显现出来,令他感到十分不安和烦躁。
那年暑假也是接下来多年折磨的开始。他多么想亲眼再见到子才,但他的父母似乎给他报了不少补习班,禁止他出门玩。那一整个暑假,他们一直都没能见成对方一面。他那时也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子才是否不再视他为珍贵之人。可那些屏幕上的字句一传来,他就感到胸口一阵暖流,捂住了有些发苦的心。他期盼着,等上初中了,也许子才的父母就不再管的这么严了。于是他开始了那焦灼的、无比漫长又满是希望的等待。那时希望还占上风。
初中开始后,每天都很长。子才还是有许多补习班,但他的父母终于允许他在一周中唯一自由的星期日下午自己出门去图书馆了。自毕业以来两个月又三个星期之后,在那些巨大的书架间,他终于又见到了子才。一切就像从前一样。子才给他看几本书,说里边的字句他很感动。别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过得很快。他们从图书馆出来后,火红的夕阳已经燃起。他想跟子才一起找个快餐店吃晚饭。子才说他还有补习班要去。于是他一个人在图书馆门口看夕阳在水泥的森林中熊熊燃烧,像烟一样的云笼盖整座城市。
过了一周,他向子才问起这周末他们要不要去那座园子。子才说,他太忙了,这周末他实在没空了。那就再过一个星期吧。好啊。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向子才问起。子才还是没空,只能一个劲地抱歉。再一个煎熬的星期过去,他又给子才发了信息。这三周他积攒了许多故事,许多话等着跟子才诉说。他梦想着他们在那座园子里,一同躺在青草与花丛间,看夜空中流星划过。他梦想了一下午,子才还是没回复。夜空中乌云开始集聚。半夜了,子才还是没回。以往他的消息,子才一直都是立刻回复,哪怕他多么忙。他一个人躺在那座园子里。闪电划裂了夜空,惊雷从天空的裂缝中劈落下来。花花草草都被雷震得左摇右摆,然后在随即而来的暴雨中匍匐在地。暴雨在他眼中。
第二天,他上学前快快查了下手机,子才还是没回复。中午午休时,他又偷偷查了下手机,结果仍是失望。放学了,刚走出校门,他又查了下,子才仍没回复。那一整天,他都没收到子才的消息。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一个月过去,他也没收到子才的任何消息。他几次打电话过去,却从来没有人接听。他每天放学后在子才家楼下徘徊,却从没有勇气走进那栋楼。他不敢见到子才的父母。后来,他有一次早放学,去子才的校门口等,从大股大股的学生涌出校门的下午,到校门口保安锁上大门的黄昏,一直看不到子才。他终于悻悻离去。也许子才那天刚好生病了?也许他看漏了?可这样早放学的机会并不多见。大概就是是这时候,一个及其大胆,那时看来却可能是唯一一个有一丝一毫成功机会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形成。
和子才失联两个月后,他开始时不时偶然向姑妈提起,说自己多么想去子才的学校,因为那所学校中考成绩是那么的好,那所学校师资多么丰富,学生多么上进。另一边,他自子才失联以来,第一次使劲学习。和子才失联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早,他终于背着书包,站在了子才的学校门前。
姑妈可开心了,边拍着梦梅的肩膀,边说她花了不少钱,但这一切都值得,因为他的教育是最重要的。这些话听在他耳中,心里只觉得愧疚,毕竟他来这所学校的原因并不甚光彩。但那愧疚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了。那条理应是十分拥挤的走廊,在他的回忆里,却只有他与另一个人。那是子才。子才愣愣地看着梦梅。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能冲过去,紧紧抱着子才。但现实里肯定并非如此。走廊上人那么多。他好像只是走到子才跟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轻拉起子才的手,向子才问东问西。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然后又被乌云笼罩住了。子才低下头,并不回答梦梅的任何问题,只轻轻答复他:“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那句话在梦梅的脑海里生根发芽。子才一直不肯解释他不回复的原因。每次梦梅又问起,他大多时候只低着头。有时他抬起头,梦梅看见他眼中噙满泪水。不论如何,他们总算在一起了,这样再难的关梦梅也有信心能闯过。一切仿佛就要变好。直到那一天的下午,数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他推开门,看见数学老师,和背对着他,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那个男孩听见门声,转过头来,是一张他常在梦里看见的,温暖的熟悉的脸,和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可现在,那双眼睛噙满泪水,仿佛一对在一同爆炸的超新星。他听见夕阳又开始燃烧,那火焰把记忆吞噬时发出的噼啪声。
那碗粉见底,梦梅喝口水,抹抹嘴,站起身。现在还十分早。店里墙角挂着的老旧电视机上才刚开始放晨间新闻。还是老调重弹,说是哪里哪里又出车祸了,哪里哪里又有谋杀案了,哪里哪里又有什么新型肺炎,说老百姓不用恐慌。看来他实在没有借口不去那座园子了。自机票上的那个日子一天天逼近,关于再最后去那座园子转一圈的念头就开始在他脑海中缠绕,且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某场梦过后。可他总是下不定决心,于是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这已是要出发当天。他的飞机在下午。他在床上受了一夜折磨,一直睡不着。直到凌晨与早上的边界,他终于爬起来。他边想着,上次他一夜睡不着是好久以前了,边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穿好衣服。姑妈轻轻的呼噜从她房间传出,让他觉得特别安心。他小心翼翼拉开大门,再小心翼翼关上锁好,走进黑不溜秋的楼道里。无数次他在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从睡梦里走进那条楼道,再从另一头是白晃晃的现实那边钻出来。
他钻进迷宫般的小巷里。他从没在地图上看过那个园子。事实上,他好几次试着在地图上找,可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园子好像并不真正存在。他坐在地图前,怎么使劲回想,也想不起去那座园子的路。可当他每次钻进那片小巷时,他又魔法般的总能找到去那座园子的路。他试着问过这附近的人,可他们要么是扭头走开,要么是皱着眉摆摆手。也许站高点,他便能看到这片小巷的全貌,便能看清去往那座园子的路了?子才曾经这样说道。可这附近并没有十分高,能俯瞰这一片全貌的地方。唯一够高的,就只有他们初中的五层楼高的教学楼顶。那里平时都被一扇铁门锁着,不让学生进去。只有职工有通往那里的钥匙。
无数个晚上,他躲在黑暗里,躺在床上,不论如何也没法停止不想那些事情,那些可怕的记忆。他什么都没有做啊!不论是他从漆黑的四处是烟的楼梯里冲下楼,听见好像是父母痛苦的尖叫时,还是满噙着泪水的子才的温柔的痛苦的眼睛,眼噔噔大张着望着他,祈祷着他能伸出一只手时,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没用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子才在绝望中窒息,他自己却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压根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他浑身颤抖着,拳头捏的很紧,嘴唇也被咬出了血,可那又如何?他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他可笑地为自己辩解着。我根本帮不上忙,被其他人发现了,我自己还很有可能也被学校的所有人羞辱——姑妈知道了怎么办?看看吧,他是多么的自私啊。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他最重要的人啊!他就眼睁睁看着子才在黑暗里越陷越深。等他终于后悔了,子才已经完全被淹没在黑暗的沼泽里了。他的手再也够不到子才。他们从前的那些美好的记忆,再也不会有新的篇章,而只会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模糊,慢慢消逝。
多么讽刺啊!这可是第二次了,自己最亲近之人坠入黑暗中,一次他都没试着拯救他们。他可真是罪孽深重。所以那个魔鬼又缠上他了。他自己做过的孽,如今便加倍偿还。真是罪有应得!那一个个下午,燃烧的夕阳,就是地狱的火焰的具现。那火焰将永远燃烧。即便如今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那些记忆仍然伴随着他,在清醒时在睡梦里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的罪恶,直到世界末日。
他开始常常梦见那扇门。现实里那扇门总是紧闭,可梦里那扇门却虚掩着,好像有人曾走过,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些很可怕的梦。梦里,他总站在那扇门前。那扇门神秘的轻轻打开大些,然后从门外的赤红阳光里,涌进来楼道里一些怪物。他们有的少了条胳膊,有的断了条腿,踉伧地向他扑来。他惊吓地要往后退,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他使唤,反而长出密密麻麻的茂密毛发,把他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他摔倒在地上。他开始窒息。那些怪物终于抓住了他,喃喃地在他耳边说他听不懂的话。他看清楚了那些怪物的脸。那些满是鲜血的,扭曲的脸。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他从床上惊坐而起。还是深夜。天花板上,窗纱的影子还在月光中沉浮。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从那深邃的夜空里坠堕入他脑海中,像是一束月光,看似那样轻盈,其实那样沉重,那样不可避免。他想起子才失联前给他发的那些信息。他打开灯,开始看子才之前在图书馆给他推荐的那些书。那些书他从图书馆借来后,一直就扔在一边。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子才在痛苦中尖叫的信号。子才一直在求救,他却捂着耳朵,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他们时隔几个月后那宿命之中的再会。他真真切切的记着,他真真切切地拉着子才的手。他们两手相连,可是他们的心里,他的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子才那无法言说的苦痛——他们的心之间的距离,却是那样遥远。梦梅惊惧地意识到,子才自那宿命的再会前的几周——不,几个月之前,可能就一直计划着要走过那扇门。
这之后,关于那扇门的梦开始变得更加恐怖。也许主因在于他开始听得懂子才的话语。可怕的是,他有时清楚自己在梦里。那些梦于是变得更加可怖。子才开始将他生吞活剥,或是截断肢体,或是他自己的身体不等子才就开始变形,变成各种扭曲的、卷成一团的模样,最后皮肤爆裂而死。这时间他都听得见子才的声音,那一次又一次的,对他一辈子也洗不清的罪恶的审判。这些梦里,哪怕他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他常常没法主动醒来,只能被动地经历那一次又一次的酷刑。但更可怕的是,他有时知道自己在噩梦中,却不主动试着醒来,反而似乎有种令他自己感到害怕的,对那些酷刑的期待感。也许这样,他能对自己深重的罪孽负一点点责任吧。
后边的记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或者,与其说是忘记,倒不如说是不愿再去回想。也许他说服自己他已经忘记了那些记忆。也许那些记忆中发生的事情根本从未发生过。但不论如何,如今留存在他脑中的记忆,只有些模糊的片段。子才离开后,他能想起一个特别炎热的黄昏,一轮巨大的夕阳烧红了云彩,把天空都烧的直冒蒸汽,仿佛地狱来到人间一般。他依稀记得在地狱,他向那恶魔问起子才离开前是否去过他那。他忘记是为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突然向那个人挥了一拳。那大概是他一辈子里第一次打人。之前他每次被别的小孩缠上,他都是边捂着头边哭着,边去找子才求救的,从来没自己还过手。子才也很能打,每次都把那些孩子收拾趴在地上。那天黄昏,他毕竟是第一次动手打人,那个恶魔只惊讶了一下,便立刻反手闪回他脸上。他听见连绵不断的尖叫声。他抓起衣服,随便套在身上,冲出办公室。那天的夕阳,就像小学毕业典礼时一样。路上没有一个人。他在夕阳下呐喊。夕阳把路砖烧的直冒烟。空气里传来饭菜烧糊的味道。意识模糊间,他看见一个巨人从太阳中走来。
这之后好多天,好久好久的时间中,他没离开过自己房间半步。姑妈进来了,他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蒙住脑袋不让姑妈看见自己的脸和眼泪。姑妈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姑妈先是很生气。但没几天,语气便变得十分困惑与担忧。到后来,她慢慢不再进到梦梅房间里了。他那时早已日夜颠倒,分不清现实与梦幻。但偶尔清醒时,他隔着墙壁,还能听见姑妈的深叹和低啜。
夏天来了。不记得是哪天,姑妈走进他房中,坐在他床边。他还裹在被窝里。姑妈说,她给他找了个国际学校,问说他愿不愿意去。他记得自己感到无比羞愧,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姑妈出了门,他心中某处却有一朵小火花,悄悄慢慢开始绽放。大概几天以后,姑妈刚去上班时,他走出了房间门。他背上好久没背的书包,出门去他曾与子才一起去的那间图书馆。这之后的他每天都算好时间,在姑妈下班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夏天快结束时的某一天,他回到家里时,姑妈不知为何已经在厨房里。他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已经拧开房门把手时,姑妈惊喜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他那时多么想转过身去,承认自己所作所经历的一切,可他的骄傲与卑微,还有那羞耻感,却操纵着他,只逃也似的躲回自己屋里。
蛮奇怪的,那天姑妈在他房门外留的晚饭是鸡蛋西红柿面,这点如此微小的细节,他记得十分清楚。姑妈做的鸡蛋西红柿面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他吃了无数次,可记得如此清楚的,却好像只有这一次。明明有那么多理应比此重要许多的记忆,譬如那年九月他第一次去到那家国际学校上学,譬如那次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受到老师夸赞,譬如他的留学升学考,他却都没有那一碗鸡蛋西红柿面记得清楚。哪怕是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那一刻,似乎也不如那一碗面使他更加感动。或许那碗面象征着一个一切开始慢慢好转的转折点吧。那碗咸、酸、苦、辣,全浓缩在一起的鸡蛋西红柿面。
他其实有些害怕,自己找不着通往那座园子的路。毕竟他在子才离开后,便再没去过那座园子。可是现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那个人烟罕至的深巷角落里,绿树阴影下半开着的生满锈的铁栏门,就那样直愣愣地跳进他的视线中。记忆里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景象,现在就好像流水般冲入他脑海中。他闻见露水从砖缝间的青草和野牡丹花瓣上滴下的味道。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处,好像也是个清晨。那时只有他自己。而现在,他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来此地,也是只他一人。他听见自己无声地叹气。然后,他又深吸一口气,拉开铁栏杆门,低头走进那座园子。
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与泛黄的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鲜艳欲滴的颜色——那些黄色红色的野牡丹,那些青葱绿草,那些灰驳的残砖断瓦,比他记忆中要生动的多。他走在深红色的地砖上,那些生动的颜色便从砖缝之中冒出来,散遍整个园子每个角落。他抬起头。他看见一棵树。那棵树枝叶繁茂。他看着那棵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他一时困顿着盯着那棵树看——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余光里的两双童稚的清澈眼睛。那是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一起靠在树下。她们一个有些困惑与害怕地看着他,另一个眼光中充满敌意。那个有些凶的短发女孩终于出声了:“你是谁?你来这里干嘛?”
他愣了一愣,然后又看见那棵树。他全想起来了。
出租车上,是他离开这座他生长的城市前最后一次能这样望向窗外。以往他每次坐公共汽车也好,坐出租车也好,他总是花大部分时间看向窗外。哪怕是坐地铁,他也要一路盯着窗外那极近的黑暗。隔着一层薄薄脆脆的玻璃,窗外的一切人与物,悲伤与快乐,现实与梦境,他好像都置身事外。那一切苦痛,人类的绝望与疯狂,好像都敷了一层黑白色的膜。他可以像在看历史纪录片时,不论内容多么悲哀,都可以将其作为娱乐而漠不关心。窗外的景观自他有记忆以来已经改变了许多,许多店铺已经关闭,许多店铺又在原址上开业;许多人他已经不认识,认识的人中许多他已经许久没再见过,而如今许多人还戴上了口罩。可那些街巷中,却好像总有一种恒古不变的灵魂所在。他听见姑妈在啜泣。可他转过头看时,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流。他再转头回去,他又听见姑妈在低声哭泣。他不敢再转过头去看姑妈,只轻轻握住姑妈的手。窗外,熟悉的街巷与灯火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也不认识的街景。机场就快到了。
在某一个很不真实的梦里,梦梅推开了那扇门。那扇门后一切都很模糊,除了子才。梦梅感叹:“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你的模样了。”
子才说:“你从来没有忘记,你只是想不起来了。”
看着那张脸。那张令他梦牵魂绕的,温暖的安心的脸,仿佛一切一如以往。梦梅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于是情绪只一瞬间就冲破了堤坝,梦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哽咽道:
“我……真对不起你。要是我当时做了什……”
“不。”子才打断他,“你看。”
子才手指前方。他跟着子才的手向前方看去。子才手指处,一切忽然变得如现实般清晰了起来。在这教学楼顶上,原来真能看见城市那密密麻麻的街道,一块块斑驳的屋顶,和无边的水泥沙洋中的一抹绿洲。
“那……那该不会是……”
“没错。”子才说,“那就是那座园子。”
“这可真好……你离开前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色……可是,可是,你都已经不在了啊?那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离开了,也并没有离开过。你回到那座园子看看,就全明白了。”
机场安检处,他终于要和姑妈分别了。他拖着大包小包,向闸门处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又扭过头去。他实在不忍心,或者是太懦弱,或者是太愧疚,他实在没勇气面对姑妈的眼泪。上了国际学校后,那些美好的、七彩的梦逐渐取代了那些可怖的噩梦。只是每每从那些美梦醒来以后,他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在学校,他与每个人都维持着表面上十分友好的关系,可没有一个深交的朋友。有时别人约他出去玩,他总是推脱说自己忙。其实他也不是很忙,但不知为何,他总是下意识找借口不去。慢慢地,他的“朋友”们,也都不再约他出去玩了。说实在话,他其实蛮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沉浸在过去的记忆,和一些对未来的梦想中。那是他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他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他其实只想着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往儿时旅途中到过的那座北方小城,并不在意大学好坏。他有时为自己的不上进无地自容,尤其是面对姑妈日渐老去的脸,和她越来越白的头发。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能给姑妈一个拥抱,告诉她一切——他的爱与恨,喜悦与悲哀,希望与失望。可他当然从没有那样的勇气。也许他终于变得现实了。也许这是成长。也许他变得虚伪了。他的理性告诉他不应该告诉姑妈这一切,可他的感性却折磨着他。他终于变成了自己也恶心的模样。而现在,在安检前,是他敞开心怀,向姑妈坦白一切的最后一个机会。
一步一步,他离姑妈越来越远,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离过去无数个梦中一切越来越近。他终于走到安检门前。他站住,转身看向姑妈。姑妈似乎在流泪,冲他挥手。他轻轻一叹,向姑妈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到安检柜台前,把身份证件交给窗户里的人。他终于也变成了一个卑鄙小人。
他听见自己在给那两个小女孩讲故事,那个约莫十年前他曾在这里听到的故事。那个故事的细节,他明明早已忘记;可是此时此地,坐在那棵十年前栽下的梅树下,那些记忆却变得如此清晰。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仰起头。那棵树苗如今已变得十分茁壮,绿荫为他们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枝叶间间或透过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温暖,一如十年前的那个早晨。这童话般的情景看在眼里,他突然意识到子才在他梦中所说的话的意思。
他收拾行李时,那条他十多年都没再见过的白裙,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那条裙子并没有任何破洞的痕迹,反而完好如初,十分奇怪。也许他是记错了,那条裙子从来就没破过洞。他特别想带那条裙子走,可又下不定决心。总之,他先把那条裙子搁到一边。等别的行李都收拾完了,他终于没法拖了,才终于做出选择,把那条裙子和一本书一起塞进他的随身行李里。
那本书也很特殊,是子才当年在图书馆借给他的书。子才把书给他后,便失联了。那本书其实是子才自己在那座图书馆借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结果谁也没顾上那本书。子才的图书卡也不在他手里。于是那本书便至今也没被还上。那本书并没有被别人借过的记录,所以事实上他与子才应该是唯二曾经持有那本书的人。
在安检处,一个工作人员把他的一个箱子拎出来,说他要开箱检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裙子就在那箱子里。他祈求那人不要发现那条裙子。那人左翻右翻,那条裙子露了出来。那人也许没意识到那是条裙子,或者也许根本不在乎。终于,那人翻出把剪刀,说这不让带上飞机。他有点奇怪,不记曾经见过这把剪刀,但还是长吁口气,把剪刀扔掉。他心里有点点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点自豪。他赶紧收拾好箱子,去寻找自己的登机口。
“那……那个孩子的妈妈,她后来怎么样了?那孩子去往克洛里之后,有回过家吗?”那个有些柔弱的女孩小声问道,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头枕在短发女孩的腿上,躺在树下的青草地上。短发女孩坐靠在树下,一只手轻轻梳过枕在自己双腿上的女孩的头发,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向梦梅。
他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他当时也不知道未来将是如何,或者并没有勇气立下誓言,因此并没有在离开时向母亲做出他可能无法遵守的承诺。但我想,但许多年后,当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坚韧时,他应该会有一天,回到家里,再见到他母亲的。”
梦梅的航班没有一点延误。登机后,飞机很快就起飞了。他看见自己生长的城市的灯火逐渐远去,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他好像睡了一觉。窗外还是黑夜。大部分人都睡了。他起身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后,他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个人也痴痴望着窗外的黑暗,就像他自己平常那样。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踌躇了许久。直到天边第一朵朝霞从黑暗的缝隙中钻出来,他终于下定决心。他站起身,走回那人的座位旁。机上大部分人还睡着。那个人还在望着窗外。他深呼口气,然后向那人打招呼。
那个人听见他的声音,刚转过身来,他只看见那人脖子上系着一条彩色丝带,就被窗外的阳光闪花了眼。他再勉强睁开眼睛,正好看见舷窗外灰白的云雾后边,逐渐现出的无浪的蔚蓝海洋与金色的沙滩间,和他们之间,那窄窄银白色泡沫的边界。嗡嗡的机舱广播响起,向旅客告知,再过一会儿,这架飞机就将抵达它的目的地,大洋彼岸异国的那座北方小城。他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他在这座城市看见的,街道上翻滚的彩虹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