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丽娘来这园子里时,春香还没消失。她记得那是春天,姹紫嫣红的花朵散落在地上,就像她母亲去世前,她最后一次的生日蛋糕。那生日蛋糕是她最喜欢的梅子味的,蛋糕上洒满了各种颜色的巧克力碎。那是她八岁时的事了。她后来再没过过生日。现在她脚下只有碎石和沙子。那口古井塌了。这园子的墙也塌了。矮矮的石墙废墟黑暗的轮廓后,是老城区暧昧的霓虹彩灯,被夜雾笼罩着,她才不觉得燥热。

春香消失后,丽娘每次经过老城区最热闹那一片时,总是心神不宁。春香消失时,丽娘还在上小学。那天她在学校,终于鼓起勇气,给春香留了一张纸条,让春香晚饭后去那时已有些破败的园子找她。她的心忐忑着,刚走过她常光顾的那家总是热火朝天的肠粉店,她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她四顾张望。那声音像是春香的。四周的人却毫无反应,安然地各做各自的事情。她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其实时隔了这么久,她再也想不起春香的声音了。她有时怀疑自己那晚的听力。可每次怀疑到最后,她又看见记忆里的自己在那园子里,坐在地上,孤零零地等待。她看见她等呀等,期盼的人儿却一直不出现。半夜了。她折返到肠粉店,问老板是否有见到春香。老板的描述里,大概包括了一辆银色的面包车,以及春香是如何边反抗着边上的车。那样的车满大街都是。她只记得老板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描述着,一边暧昧的眼神向丽娘的身体上瞄。那眼神她见了无数次了,早已习以为常,这时却突然觉得十分刺眼。同样的话,第二天她又听见了许多次。春香的父母来到学校。她身边的同学有的笑着,有的哭着,纷纷起身去看,又被班主任骂着坐回座位上。春香的父母,准确地说是春香的父亲,她之前只见过一次。那天放学,春香的父亲特意来接她,似乎是他们一家要去什么地方玩。那个男人见到春香时,眼睛里溢满了怜爱与关心,那么自然地拉起自己女儿的小手。她还记得春香向自己道别后,她看着他们父女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直到一阵凉风把她的头发吹起,迷乱了她的视线。而春香的父母来学校的那天,她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那个曾经魁梧的男人,跪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后背抽搐。又是一阵凉风,把也许是沙砾吹进她的眼睛里了,致使她直流眼泪。她转过身回到课室角落的座位上。她使劲揉着眼睛,想把沙砾弄出来,所以也没空向春香曾经的座位的方向看。那天最后一节课是班会课,班主任主持,总不说春香现在如何,只重复着学校没做错什么,老师们没做错什么。再往后,她只记得自己总尽量避开那一片,也再没光顾过那家肠粉店,也再没去过那个园子。春香的座位一直空着。到第二个学期,她的班升了一个年级,换了一个课室。课室里再也没有空座位了。

之后,春香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起初春香的面容还清晰的很。她还记得春香问:“你还好吗?”她点点头。她们常常从黄昏一直聊到天明。可是慢慢地,春香的声音越来越难辨认。“你要多保重自己。”她勉强辨认出春香的话语。自此之后,春香再也没开过口。慢慢地,春香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起初是鼻子,然后是脸颊,头发,和春香的嘴唇。到最后,唯一还留存的只剩下了春香的双眼。那双眼在那些夜里传递了无数情感,直到某一夜,春香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像是一双星星。丽娘伸出手想握住那双眼,和那双眼后的人。她只接到了两滴晶莹的泪珠,冰凉的月夜在她的手心中缓缓蒸发。第二夜,那双眼睛也不见了。春香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模糊的黑色轮廓,以及那名为“春香”的概念,和与这概念紧密相连的情感——让她每次想起这概念,都觉到窒息的情感。

她自此之后再没做过关于春香的梦。她一次又一次试图在梦里寻找春香的踪迹,却总是无功而返。无数个夜晚的寻找后,无数次失望而归后,她终于在那个园子里坐下。现实里那园子当然早已经是残砖断瓦。梦里那园子却还是春香消失前的模样。她坐在盛开的牡丹花中,青草地上,从黄昏坐到午夜。她回想起那些逃家的日子,春香的家教很严,晚回家会被父母责骂。可春香却总无怨无悔地陪在她身边,直到晴朗的夜空里挂满星星。她于是抬头看夜空里隐约闪烁的星星。那些星星比她记忆中的暗淡了许多。城市的灯光把夜空糊住了。她开始怀念那些星星,那些总是如湖水般清澈且深邃的,无数个光年外古老的燃烧的恒星。她想,以后的梦里,我就在这里躺下好了。于是这之后的许多许多年,她每次做梦,都躲在那个园子里最深处,杂草和野牡丹最茂密的地方,以花草为枕,星夜为被,静静睡去,直到早晨她从床上醒来。

多年过去,丽娘也早不是当初的孩子。她再有一个星期就要离开这座她出生和生长的古城,去遥远的北方上大学。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这里再没什么让她留恋的了。父亲单位主管计划生育。他升了副科级后官瘾越来越大,总盼着现任科长退休,他好能转正。也是那时开始,他越来越少回家,总是在外加班。直到母亲去世前最后一刻,他也不在家。到了半夜,他终于回了家。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母亲的房间在公寓门对面,她的床就正对着大门。他瞄了母亲的遗体一眼,没看见母亲身旁的丽娘,只转过身去,边洗手边质问已经死去的母亲为什么没给他准备晚餐。那一夜,她一直守着母亲,直到在凌晨太阳将要升起时,她终于顶不住睡了过去。第二天下午,她从无梦的沉睡中惊醒。她身旁的母亲不见了。

小学剩下的日子她几乎没什么记忆。她的初中和高中都住校,周末都不回家。放了寒假暑假,她只躲在房间里,出房门也要和父亲错开时间。因此她那些年很少有看到父亲。只有一次,她快要高考前,她听见房间门外巨大的家具破碎声和父亲的咒骂声。她躲进被子里。在噪音的掩盖下,她勉勉强强听见父亲单位另一个副科长的名字,还有诸如“找关系”、“贿赂“之类的字眼。直到她听见咚咚咚咚几声愤怒的脚步声,和大门摔上的声音,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又竖耳倾听了一会,才终于小心地打开房间门。地板上是桌椅碗碟的碎片。父亲的房间门开着。他的房门总是紧锁。她倒也一点也不好奇。而那天那扇门大开着,仿佛在邀请她进入。她下意识地走了进去。父亲的房间极度昏暗,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蛋黄色的灯挂在屋顶上。房间的四周全是架子。架子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她凑近一看。那是一个长得像是蜥蜴般的标本,蜷缩着在棕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液体里毫无生机。那又不像是蜥蜴。那玩意的脑袋挺大。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生物书,她隐约记得书上有一幅图,图上的标本长得就同她眼前的这玩意别无二致。她突然觉得这房间里的标本都在盯着她看。她不记得她是怎么退出那房间的。她记得她逃似地小心翼翼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再往后的事,她再不记得了。她打包了自己房间里的所有细碎物件,从衣柜里取出母亲给她留的存折,最后一次离开家。

她记得她走出家。清晨的薄雾在清晨的风中流淌。她听见车辆和人流的嘈杂声,却看不见一辆车,或是一个人,或是巷子里小店的霓虹招牌。她开始在嘴里默念着她梦到的诗。薄雾渐渐散开。汽车和人的轮廓渐现,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她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好像在跟这噪音比赛似的。终于,她看见了那条巷子;肮脏,丑陋,真切——她开始呐喊着那些她一次又一次梦见的诗句。没有一个人转过头。她兴奋着,也有些失望,想着这里不会有人因此说三道四。不知何时,她也许是喊累了,走到巷子的深处,红色黄色的大字广告的迷彩后边,年轻男女带着兴奋和恐惧的表情出入的地方。那是一家小宾馆。她默默记下地点。她回到学校,继续那黑暗里令人窒息的等待。但起码,现在她能勉强看见隧道尽头的一点光亮。

终于,高考的日子近了。学校已经放假,宿舍也关了。她无家可回,依着被梦境侵蚀的记忆找到了那家小宾馆,在那安顿下来。这里晚上她总能听见隔壁房中传来各样的男女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平静。她喜欢这里。于是直到高考结束,她还住在那。好在母亲给她留下的钱足够她用到大学毕业。也就是在这里,她又一次开始尝试做关于春香的梦。

这一次竟出人意料的顺利。丽娘刚一闭上眼睛,她以为她早已忘记的春香的脸庞,就从她模糊的黑色的轮廓里浮现出来;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陌生,那么的细致。她抱住春香。春香搂住她。她陷进春香的怀抱里。她们的手紧紧相握。谁也没说话。许久,春香突然像是被从丽娘怀里拽走似的,脱出了她的怀抱,只匆忙地塞给她什么东西。丽娘彷徨地望向前方,只看到春香隐约的背影,她脖子上像是戴了什么东西,慢慢沉没在灰蒙蒙的梦雾里。

等丽娘再醒来时,紧闭着的窗户,淡黄色的席帘,都已经挡不住阳光,温暖地,洒满窗台,把窗帘上的图案,那一个个若有若无交叉的符号,悄悄印在她的记忆里。她感觉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看,是一张纸条。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写着“克洛里”三个字。她终于想起昨晚的梦,和梦里发生的一切;只是梦里的春香的容貌,清醒的她再也想不起来。而她绞尽脑汁,遍搜自己在春香消失前的记忆,也想不起春香何时说过“克洛里”三个字。直到她终于想起了那园子。丽娘和春香总去那园子玩,而丽娘母亲去世后尤甚。而春香消失后,在梦里她常在那园子中度过一夜又一夜,却没有再在现实里去过那一次。

于是那天晚上,隔了多年,她绕了个大圈,避开老城区那一片,隔了多年,终于再到了那园子里。那座园子已是断井颓垣。她每向前迈一步,脚下的砖瓦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心便往下沉一点。走到园子最深处,她没看见春香,只看见墙角里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她走近一看,是个小男孩,穿着一身有些脏的白色长裙,双臂抱膝,头埋在膝间,后背微微地抽动。小男孩听见她的脚步,抬起头。他的脸红扑扑的,隐约能看见一个巴掌印。那个巴掌印被晶莹的眼泪裹着,阳光下像是野牡丹般绚烂。他看见她,下意识地地往后缩了一点。他清澈的眼睛底反映着恐惧的光。

“你知道春香在哪里吗?”她问。

那个小男孩说不出话。他的双腿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

“你叫什么?”于是丽娘温柔许多地问。

“我姓柳……叫我梦梅吧。”

杜丽娘于是抱住那个孩子。他只惊慌了一瞬间,就陷入许久没有过的温暖的喜悦的悲伤的怀抱里。他们躺在花草中,在那座园子深处,一边聊着天,一边陷入梦乡里。在梦里他们看见花和草从砖缝里长出来,各种颜色开满了整个园子。在园子正中央,他们一起种下了一棵梅树苗。第二天早上,她又从宾馆的床上醒来。窗户紧闭着。阳光透过窗帘。她又看见那一个个十字图案。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她也不在意。那天晚上,她又去了那园子。那个小男孩还在那里,缩在墙角里。她于是又走上前,蹲坐在他旁边,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黑夜里花园中草木和断石的轮廓。黑夜的颜色越来越深,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明亮。她就抬起头默默地看那些遥远的地方,直到她的意识从记忆里渐渐淡去。她又从宾馆的床上醒来。这天她还不等天黑,她就出门去那园子了。她到那园子的时候,天却已经黑了。小男孩这次站在园子中间,身上的裙子也干净了许多。他看见她来了,立刻跑上前去,沉没在她怀里。而她关于那天的记忆却只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她不太记得清楚了。她对那些日子都没什么记忆。她开始刚吃了早饭,就迫不及待地奔那园子而去。她到了那园子之后,就和那小男孩一起,坐在地上,沉浸在共通的梦里。而这之后,她又会在宾馆的床上醒来,继续这一循环。到后面,她连早餐也不吃了,一醒来就又直奔往那园子去。她对这之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像是被笼在雾后一样。直到最后一天,她看见那个小男孩坐在园子中央,背对着她。她走近他。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他们一起栽的树苗,似乎已经开始生长。小男孩似乎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

“快醒来吧……不要再找我了……”她许久以来终于又听见春香的声音,在灰蒙蒙的记忆里。小男孩的嘴巴在动。

 

她在午夜时分醒来。她不知道她在梦里度过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慌张地查看日历,发现再过一天就是开学报到的日期。她于是赶忙收拾行李,准备乘第二天的最早一班的火车出发。那夜很短——直到她听见房间的门被什么东西一撞而开。洪水随即而入,把她的记忆冲的七零八落。她看见一个巨人,一个双手粘满血、脐带、和毛发的巨人,从门后的影子里走出来。巨人对着她咆哮。她看见巨人砸碎了房间里的一切。她终于知道那个园子是如何毁灭的了。

当梦魇逝去后,已经是早上了。她又看见那扇窗户,这次大开着,窗帘在空中跳着舞。她转头去查看她放了她存了所有母亲留下的钱的抽屉。抽屉大开着,里边的杂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却没有存折。她在桌椅碗碟的碎片里翻找,却找不到那份存折的一点踪迹,只找到几个硬币。她又瘫坐在床上。阳光透过舞动着的窗帘。窗帘上一个个密密麻麻交叉的符号在棕色的墙纸上随风流动。她第一次望向窗外。她看见白天老城区层层叠叠的屋顶。她于是想起那园子里熟悉的残砖断瓦。她只想回到那个园子里。于是她又转向那张床。她突然想起自己本就躺在那张床上。可是那张床却空空如也,枕头被子都整整齐齐,没一个人睡过的迹象。她于是瘫靠在那扇窗边,望着那一层层屋顶。夏天的风扶着她的脸。那份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又是多么虚幻。她盯着那些屋顶看。阳光晃花了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睛。凉风抚着她的脸颊。她又看见春香了。

 

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丽娘的传说就到此为止了。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丽娘,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有人去她据说要报道的学校询问是否有见到她,那里的人却都说查无此人。有人问了老城区里的每一间学校,也没人听说过她。老城区里的大大小小,正规与否的宾馆太多了,更是不可能全部查遍。那个传说中的园子,也没人见识过。有的只是不可靠的风言风语,说丽娘传说中的小男孩,和她的那座园子,在她消失的那一天的同时,也一起消失了。还有的爱做白日梦的人传播的不可靠的传言,说有人在几千里以外的别的北方的城市,偶然见到过那个小男孩和那座破败的园子。他们都说,在那座园子里,他们见过一棵巨硕的梅树。那棵树直通天际,枝叶隐藏在云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