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今天最高温四十度。哪怕是对于在热带的这座城市来说,这也算得上是非常少见的天气了。哪怕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人群里走向校门。他们或者三个人,或者两个人。好在像我这样一个人的也不少。总算走出校门,我终于感觉肩上轻松了不少,稍微能喘口气了。

  校门外原本有不少推着单车卖零食的小贩。我以前特别特别喜欢臭豆腐,正好门口就有卖臭豆腐的。我于是每个星期都要去光顾。然而都怪我太喜欢臭豆腐了,每次吃上臭豆腐都开心的手舞足蹈,结果就是我那次在语文课上也向我同桌形容那家臭豆腐有多么美味,它表面的焦皮多么酥脆,豆腐里边的内容又多么软糯,而且调味又刚刚好,咸淡适中,还没来得及形容用来炸臭豆腐的油对豆腐的口感起到的作用,语文老师就站到了我面前。她大声的向全班宣告我多么喜欢臭豆腐,并要我站着上完一整节课。她罚我也就算了还要多管闲事向班主任那伪君子告状。于是下周班会课上,他照旧背稿子一样说初一很重要,是小学到初中过渡的重要阶段,绝对不能够松懈,一定要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他表扬甲上周数学单元测有进步,从二十名涨到了第八名,大家应该向他学习;然后又要批评乙和丙,说她们一个从第二十七名跌到三十五名,一个从二十六名跌到三十三名,笑话说她们双胞胎长得一样也就算了,连退步也要一起退。这样的表扬和批评持续了三十分钟。到离下课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学校门口的那些小贩来。说他们就是上学的时候不努力,毕业了之后才只能做这种低微的工作。我这时开始感觉不太妙。果然,他假装咳嗽几声,班里的那些“好学生”们立刻从一沓沓题集后面直起腰来,侧耳倾听。这是他每周一的班会课的保留节目,相当于戏剧里的高潮部分,相当的老套,也相当受欢迎。我毫不意外地听见他的嘴里蹦出我的名字,在脑海里用我那时知道的最恶毒地词语狠狠地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可现实里我我却只能低着头,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些“好学生”看向我灼热的目光,就好像饿狼看到一块肉一样,光是眼神就要把它生吞活咽。接下来的五分钟是班会课最精彩的部分。他的笑话一个接一个。我有时上课时会肚子疼,会向老师要求上厕所。他于是笑话说我总要拉屎,是不是跟臭豆腐有关系。臭豆腐那么臭,我那么喜欢,那是不是说我也很喜欢屎?我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声音里的得意,毕竟这么好的笑话材料可不多见。这样的单口相声持续了五分钟,但我的折磨可不止五分钟。这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本来放在椅子上的书包总是莫名其妙的倒在地上,书包里的本子也在地板上摊得到处都是,有的上边有鞋印,有的被泼上了水,有的则被撕烂得完全不能用。好在几个星期之后的另一节班会课太精彩了,“好学生”们忘了我,开始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新的猎物上。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原因还是什么,学校门口的小贩在那节关于我的班会课之后逐渐消失,到这时候已经基本无踪无迹。以往热闹的街道,现在只剩下疲惫的学生的面孔。

  要是有雨就好了。每到夏天,这个城市的太阳就像是生怕别人不注意他似的,拼了命地把自己一切的光亮的都拎出来在人们面前炫耀。哪怕是对方对他明显十分厌恶,他也浑然不觉,还傻傻的以为别人喜欢。以前我是真喜欢晴天,喜欢太阳底下,一切明晃晃,亮堂堂的,一切都像是那么美好,那么真实。现在我更喜欢黑天。太阳光在裸露的皮肤上灼烧的感觉可一点也不好受。

  我可恨这座学校了。每到下午第二节课,大约一两点钟的时候,我总喜欢发白日梦,梦想如何对付那些侮辱过我的人。只是发梦的时候要小心掩饰,以免被哪个多管闲事的老师叫到,再被公开羞辱一顿。这所学校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离你的家很近。我只要放学的时候,稍微拐远一点点,就是你家所在。走到第三个路口,向左拐去,穿过那个院子。右手边第一栋灰白色的楼里,第二十三层就是她住的地方。当然了,我从来没有勇气进过那栋楼里面,尽管这栋楼的门卫,就像其他居民楼的门卫一样,十有八九不会注意到我;或者即使注意到了我,也绝不会过于勤奋而上来盘问。每次放学,我就在你家楼下走过,尽可能地走的慢一点,希望能够遇见你。说起来自从小学,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我还真在这里见过你两回。可是该死的我啊,从来没有勇气再和你交谈。上一次遇见你已经是在五个月又三个星期以前了吧,那时候还是冬天。那时候天黑的早,才六点钟天就已经灰蒙蒙地罩住这座城市。我像往常那样,终于从学校解放出来,轻轻地哼着我在梦里听见的悲伤的曲调,在你家楼下走着。那栋明明是灰色的楼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总是亮晃晃的粉白色,楼下米黄色的桂树的小花在晴朗的日子里随风摆动,影子在楼面上悠荡秋千。而在我对这天的记忆里,好像甚至有条彩虹斜着打在这栋楼上,七彩的光晕在那面墙上旋转,把那些小花也染得五颜六色,似乎都要漫出了那段记忆,把记忆的相册页也给染上美丽的颜色。以至于我此后每次想起那一次遭遇,记忆的相册翻到那一页,总会喘不过气来,似乎就要被那些颜色淹没似的。先是无边的幸福和感动,然后紧接着就是悲哀和苦楚,也许还有悔恨。然后那些颜色就渐渐地融到了一起,变成了那天灰蒙蒙的天,然后大雨倾盆。就在这交织的风雨里,天旋地转的巷道上,你,向我走来。你周身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晕,隔开了灰蒙蒙的雨,脚下走过之处各色的花尽情绽放。那两双眼睛,闪烁着,如火般的热情的光芒似乎穿过了时空的隔阂,在记忆着头的我的心里头烧穿出一个洞。每一次,记忆的相册翻到这里,我总禁不住失神,仿佛身临其境。然而这却是这本相册的最后一页了。我愤怒地盯着微微反光的相册封底上我的脸,低着头的我的脸,暗影里怯懦的软弱的卑微的脸,密布着苦痛和恐惧和无奈的脸,只会小跑着和你擦肩而过连回头看也不敢的我的那张脸。这时候,我再想翻开前一页,好好回想你的面容,那相册却再也翻不开了。我使劲扳那相册的封皮,却不论我怎样扳得十指出血,头痛欲裂,眼冒金星,那些相册页却像被强力胶粘死在一起似的。我只有尽力记住脑海里你那愈来愈模糊,到现在已经看不清五官的脸。等我终于又能看见东西了,面前就只有那条街,那条破败的街道,和在那不留情面的阳光下,为生计为过去为未来不为什么而挣扎的各人。那里每个人都长着同一张脸。还有我竭力为表现得自然而使劲忍住眼泪而面容挣扎的那张脸。

  他们几乎都有某种残疾。有的少了一只手,有的跛脚,有的杵着拐杖,有的驼背,有的总是歪着脖子。他们有的走着,有的蹲在路边的摊位上,在马铃薯,番茄,蒜头,圆白菜的后边,看着过来过往的行人。我多想走上前去,抱抱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可我害怕。我真怕我要拥抱的人的反应,会不会恐惧地后退,生怕碰到我,或者一巴掌扇过来,把我打翻在地上然后拳打脚踢。其实这些都还算好,我最近的噩梦里总是梦到的,我要拥抱的那个人,一边后退,一边讥笑着,把我的计划公诸于世,一眨眼间我身边就围了一圈人,围着我嘲笑我的幼稚嘲笑我的软弱嘲笑我无力反抗。噩梦的最后,我身上插满了刀子,疼的忍不住了,只能睁开眼睛。一束阳光总是恰好照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又走进另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尽管这里的阳光总是那么亮,这个噩梦却更加黑暗。那曾经照亮这个梦的光这几年越来越黯淡,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她是否存在过。我感觉我越来越陷在这个梦里,和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越来越像,脚越来越瘸,手越来越不听使唤,身体也越来越腐败。我仿佛也不再存在,幻化成了这条街的一部分。

  就像游魂一样。下不了地狱,上不了天堂,只能在人间游荡,却不再属于这里。从夏天,到秋天,再到秋末,到冬天的前奏,到冷风呼啸着从街这头吹到那头的时候,到最后星星两两还没落下地秋叶在枝头打颤,几只塑料袋在半空中自由地飘扬着旋转着跳着舞的时候,到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时,我看着我的躯体在这条街上流浪,看着我的灵魂左冲右撞,却怎么也逃不出那具躯体的禁锢,怎么也闯不出这条街。雨越下越大,不只是我的躯体,我的灵魂也直打颤。这寒冷的刺痛明明那么真实,我却感觉周遭万物仿佛不存在,一切好似虚幻一般;直到那股我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明明那么独特的,混合着辣椒,酸豆角,木耳,腐皮,炸花生米和酱油的味道窜进我的鼻腔,直直钻进我的大脑里,从天灵盖直穿而出。一束咸鸭蛋黄色的灯光,和这我恐怕是永远忘记的酸辣粉的味道,从街对面那家大排档那儿,先是穿透这灰蒙蒙、厚厚实实的雾,然后那点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暖,慢慢地这雾化成灰烟,化成细丝,渐渐地消去了。

  那天队不长,正在等的就只有看校服像是十八中的两个学生后边。我交过钱,走到他们后边也开始等待。他们瞥了我一眼,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就无所谓地转过头去,继续聊着他们那些无聊的话题。我听见我对自己说我还是好过这些废物的嘛。像他们那智商,整天聊着这些低层次的话题,也就能去这种学校了。可是我又听见他们中一个称赞另一个说他这么厉害,一定能考上南附;另一个似乎是谦虚说哪里啊你不也是吗,立刻就没了偷听他们讲话的心思,使劲在脑海里大声唱着自己编的曲调,企图盖过他们那传来的声音。我痛苦地站了五分钟,脸上还要做出无谓地样子,不能让他们发现异常。终于他们拿了他们的那份粉走了。我总算可以暂时放松下来。没再过多久,我也拿到了我的那份,用小声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继续向街那头走去。

  书包真他妈的沉啊。我抬头望向天空,向鸟叫的方向望去。这些智力不如人类的鸟儿,活得却比人类自由,像活在我的梦里一样。真是,这些鸟儿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想飞就飞,想叫就叫,饿了就吃人类吃剩下的食物,渴了就饮河水雨水,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最后痛快地死去。我只有在梦里能和鸟儿们一起翱翔,从高楼的顶端起飞,飞向灰色的雨云深处,穿过云层,向太阳飞去。可我没有翅膀,只能拖着两条腿,尽可能地慢慢走着。父亲给我的鞋并不合脚,每走一步都痛的要死。天又闷热,我的肺里像糊了一层粘膜,让我吸不进也呼不出气。我只有咬牙坚持,假装面容冷漠。只要过了这个路口,再往前走到头,就到家了!我几乎能看见那堵墙了。这条街的这部分路两边载满了几百年老的松树榕树,再灼热的阳光也烧不进来,哪怕是大中午,这段路永远是暗沉沉的。那堵墙就静静地矗立在暗影地最深处。我总算走到那堵墙面前。那扇锈红色地栅栏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露出一个深色地入口。我钻进那扇门。霉的味道。我筋疲力竭,终于爬上了七层楼。摸索出钥匙,顺利打开门。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合上。我心中庆幸这次回来没有碰到任何邻居,不用再假装自己在市一中,全市中考排名第三的学校,成绩是多么的优秀,邻居家的小孩都应该向我学习。我没听见任何声音,父母应该都没回来。我终于进到我房间,我的家。我反手锁上门,拉上早上走后被母亲打开的窗帘,找到空调调板摁下开关。书包和书包里的作业被我扔到房角。我把我整个人侧着抛倒在床上,眼泪从右眼流到左眼,翻身,再从左眼流到右眼,最后流到床上。父母不在家,我终于能哭出声了。

  你还好吗?你还喜欢我吗?我可他妈喜欢你了啊……你喜欢过我吗?可是你送我的钥匙链,上边连着一串心形饰物的钥匙链,我现在可是真真实实拿在手里。如果你不曾喜欢过我,那这又是什么呢?是你为了不让我伤心而送我的吗?可……这不太可能吧?

  透过眼泪,我看见阳光,从窗帘的缝里钻进来,妄图占领我整个房间。我伸手扯过棉被,也不管洗没洗澡,就全身钻进去。被汗液和泪水和鼻涕和浑浊的空气和棉被笼罩着,鼻子已经不工作了,我只能大张着嘴呼气喘气——可却感觉无比解脱。今天快和那天一样热了啊。我在舞台幕布后边追赶你的影子,我听见木地板咚咚咚咚,我的心跳嘣嘣嘣嘣,可你的影子却越跑越远,慢慢消失在舞台深处的影子里。瞬间,我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灯光像太阳那样明亮,把我脸上任何试图隐藏的惊慌到焦灼到绝望和痛苦都展露的一览无遗,再没有一点隐私。我挣扎着要做出冷漠的无所谓的表情,可是我脸上的肌肉一点不听我使唤,我的心也再也憋不住了。我听见我的眼泪,一大颗眼泪,坠落在地板上,激起的浪花飞溅到我的腿上,冰凉冰凉。我不用抬起头,也能看见他们的脸。那些昔日的同学,所谓“朋友”的脸,如今是那么面容可怖,像大人一样。他们的笑容像野兽咧开的嘴,滴滴答答地流着唾液;他们的笑声像狼群的吼叫,让我手脚冰凉。终于,舞台剧的女主角,你,出场了。透过眼泪我看见你的手,你的笑容,那是一个人类的笑容,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人类的笑容。——等等,这笑容……你的鼻子,嘴……为什么我再也想不起来——我看见你妈和我妈在交谈,时不时望向我的方向。从她们的目光里,我读懂了“孩子”两字。我操他妈的,我是孩子怎么了?你们他妈的别的时候不把我当孩子,现在又把我当孩子了?等等……是你!我还以为我已经把你的长相都忘记了,看来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你呀你,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你站在毕业典礼的礼堂出口前,阳光从你身后长长的打在地上,把你照的像个天使一样。逆着光,我却能看你看的那么清楚,你的眉毛你的瞳孔你的鼻子你的嘴,一切就好像正在发生一样。不行,这次我不能在像当时那样怯懦了,我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让她们重弹那些什么“早恋”,“学习”的老调就由她们去吧,让他们嘲笑就让他们嘲笑去吧。我要在黑夜的雨里和你跳舞,和你紧紧拥抱,相吻,直到我们的肉体交织在一起扭成节,直到我们的灵魂一起相聚……咚咚咚咚。我向你跑去。可是这该死的阳光!透过眼泪为什么还这么刺眼!我终于睁开眼,你已经变成了海平面上小小的一个影像。我向前跑去。咚咚咚咚。可是你终究还是变成一个点,变成一个我也不确定是否存在的一个点,变成我可以确定不再存在的已经消失了的一个点了。我站在海水和陆地永恒的战场上,雪白雪白的浪沫在我脚趾缝间潮起潮涌。我望着你消失的方向。我看见海市蜃楼。那是桂花刚刚盛开的季节。

  我试图回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脸,就像那段故事的结局,就像被深深埋葬在记忆的土壤里一般。我一铲一铲深深挖掘,却怎么也找不着。先是你的鼻子,你的脸颊,然后是你的嘴,你粉红的嘴唇。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剩下的只有你的眼睛,你的闪亮的眼睛,在寒夜里闪闪发光为我驱散黑暗里的野狼。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怕好怕,怕自己有一天,连你的眼睛也会忘记,那时恐怕只能被野兽撕咬成碎片,或是也成为他们的一员了吧。“这就是成长啊,”他们说。就像他们那样。

  我听见家门打开的声音。这不是母亲。这是父亲工作回来了。我听见他径直走进他房间里,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我真想杀了他。我睁开眼睛,脸朝上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一半是夕阳光,一半是夕阳的影子。影子逐渐吞没阳光。我的眼泪慢慢地也干了。我听见家门打开的声音。这是母亲。我滚下床,打开书包,只取出书和笔袋,放在桌上,打开笔袋,把几支笔随意摊在桌上,假装在学习的样子。母亲敲门。我打开门。她看见我在学习,没有那么伤心了,就出房间去厨房做饭了。我又躺倒在床上。“这就是成长啊。”我听见他们说。我的眼泪他妈的又留下来了。只有你会理解我吧……对吧?当初你可是唯一护着我的人啊……可是为什么小学毕业前的那几次,他们又欺负我,你却一言不发沉默着低着头呢?你是也怕了吗?那些向老师告密的人。还是……我也再不能相信你了,你也成了他们?“这就是成长啊。”我听见那些告密的人讥笑着说。我听见父亲从他的抽屉里取钥匙的声音。我看见他们围成了一个圈,黑暗里我在中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感到阵阵寒意。我听见父亲向我的房间走来。我看见我掉在地上的本子上的鞋印。我听见他的钥匙插进我房间门锁孔的声音。我看见堵在厕所出口的他们。我听见他走进我的房间。我把自己裹紧在棉被里,尤其是脸。“娘娘腔!”“死变态!”“死开!”“弱智!”“死扑街!”“脑瘫!”“死八公!”……我听见他对我大声叫骂。我不能再让他们看见我哭的样子。我想着三年前的誓言,使劲克制哭泣的声音。我不管多么废物也不能再让他们看见我哭的样子。我听见他大声威胁着要打我,命令我滚出被窝去写作业。我不能……我听见母亲闻声赶来的声音。我看见你站在我和他们之间,像一个天使。我听见母亲沉稳和沉稳深处悲伤的声音,劝父亲不要发火。光从你身后洒下,勾勒出你的轮廓。温柔,善良,帅气,闪亮的女孩子的形状,我最最最向往的样子。我听见父亲像是找个台阶下似的最后叫骂一句,最后咚咚咚地跺着脚离去。你是我的女神。我听见母亲深深一叹,轻轻掩上门,轻轻走去。

  我弹起身来,跳到门口,锁上被砸过很多次,已经不大好使的锁。我瘫倒在床上。我鼻子里塞着的都是鼻涕,只有用嘴能勉强呼吸;眼睛里充满的都是眼泪,看什么都眼花的很。我头昏脑胀,疼的想死。我他妈的真想真想你。我想抱抱你。我想被你抱着,哭我只想我只想哪怕见你一面看看你的脸感受你在的空气感受我几乎从没有体验过的能信任别人的气氛——

  这样的气氛不会再有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三年级的夏天,还有几个星期才放暑假,正是一年里最焦躁的时候。咸鸭蛋一样红的太阳斜斜地照下来,把我们的影子都拉的好长好长映在被烧得冒烟的地板上。那是我,小小的我,还没有长胡子长腿毛声音还没变得嘶哑的幸福的我。在这夕阳的城市里这么小的我。对谁都无比信任的我。和那时的伙伴们一起放学的我。总要每次放学时到每个人的家门口溜一圈的我和伙伴们。把自己一切快乐,痛苦,还有爱意都要和人分享的我。他们是伙伴啊,是可以信任的人啊。无知无畏的我啊,对孩子们的愚昧和残忍毫无所知的天真的我啊,完全看不出那个伙伴眼中像耐心的等待终于等来了猎物狂喜的狼一样的瞳孔的我啊,将自己对她一切的爱意都要对伙伴们一吐为快的我啊——还不知道太阳下山再爬上来后,等待着我的将是被这些“伙伴”们嘲笑,羞辱,殴打,和背叛的日子。红彤彤的夕阳落下去,惨白的朝阳爬上来,我的隐私终究还是被一览无遗。我看见我坐在带铁栏杆的窗边,眼镜上不知道是泪还是雾模糊糊的一片,“伙伴”们在我旁边围成一圈。狰狞的,狂笑着的几十张扭曲的脸像狼群围绕着他们的猎物。“就你这死娘炮还敢喜欢她?”“你个不男不女的死人妖还活着干嘛?”“死变态还不快去死?”现实就像噩梦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我醒不来。我看着我的血肉被狼群撕碎,露出肋骨间跳动的心脏。一只狼正要伸出爪子掐爆那颗心脏,迷蒙间我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影子,那个熟悉的淡蓝色的影子。

  “你们干什么呢?”

  是你。

  那只狼听见你的声音,转过头去发现是你,嘶吼地大笑:“这个恶心的变态说他喜欢你!”

  你仿佛愣了一愣,然后坚定地宣布:“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了,刘老师马上就来。你们还不快坐好?”

  就像早冬的凉风,让焦躁、闷热被一并吹走,那群狼低吼着踉跄地散去。在那个淡蓝色的身影手里沾染了鲜血的银刀散发的冷光下,记忆里那一天天空似乎也是深幽的紫蓝,连那颗咸鸭蛋红的古老太阳也像在粥里融化一般。我找到了一颗新的太阳。只要这颗太阳在,一切就没问题吧。在那些年的记忆里天空,甚至太阳,仿佛总是和你最常穿的淡蓝色衣服一个颜色。那时的狼也时常在我周围徘徊,可它们却从不敢接近总是守护着我的淡蓝色太阳。最严重的,无非是被骂几句,作业被踩几脚,被泼点水,只要有你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如何,我翻遍我的记忆,也再找不出一张照片里的天空有那时那般蓝,莹莹的仿佛要像滴出水,流出的水再汇成涓涓细流。我和她可以坐着船,顺流而下,流入大海。那里清澈的泡沫冲刷着灰色的卵石,洗净白色的细沙,再没有第三个人闯入,污染这天堂般的景观。我们拥搂着,向海席地而坐,从黑暗里的第一抹橙色朝霞到黄色的眉月升起。

  记忆里最美好的日子的天气总是一致的好。最好最好的那天的天空当然蓝得像热带的海,连一片帆船或是云朵也不会有。亮晃晃的你的眼睛里闪烁着六年级欣喜的我。我一只手紧紧握着你刚刚送给我的那串心形钥匙链,另一只手握着你的手。我喜欢你。你的嘴在动。记忆里的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你喜欢我吗?那时的我再也看不清一切,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最后是夏天那可以融化寒冬的温暖抱着我,紧紧抱着我,仿佛怕失去我一般,仿佛下一秒秋天就会到来,绿叶就会发黄老去被风吹落到地上在泥土上摔得粉身碎骨。

  金色的太阳。凉爽的风。我蹦跳着,小姑娘一样,回到家里,在日记里记下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日。她还不知道未来的十几年里的漫漫长夜里,她将会有多少次反复翻着那几页,直到页边发毛,直到字迹都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就如同你的容貌和声音一样,就如同那时记忆里的身体一样。

  那是我第一个期盼着开学的周末。周六捱到周日,周日终于捱到周一开学。我早早起床,吃了早饭就出门。那天下着灰色的雨,空气里都是让人窒息的水气。但这都阻挡不了我。我艰难而决绝地爬上五层楼,走进班里。你还没来。班里还没什么人,有的几个也都是讨厌的人。我坐在我自己的位置上看书,不时向门口瞟瞟,看看她来没来。像是永恒。永恒的尽头,那就是你了。雨水在你棕黑的发梢上亮晶晶闪烁着,却比不过你看见我时眼瞳的闪亮,那样的欣喜和解脱。你几乎小跑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不行,还有别人。那就等放学后吧。好啊。上课铃响了。踏踏踏踏,是班主任的高跟鞋声,沙沙的落雨声也掩不住。班主任走进教室,把一叠作业往讲台上一扔。起立!老——师——好!同学们好。坐下!——老师,我有事要报告!我向那个声音的方向转头看去。是那头凶恶的狼。那头狼琥珀色的双眼眯着眼斜瞥我一眼,又看向前方。我听见狼嚎声——

  我听见暴雨如注我听见雨滴打在树叶上落进水洼拍散在卵石上的声音——我看见——除了那一匹狼地双眼之外——在墨绿色的丛林深处,四面八方,黑暗的影子里,无数双血淋淋的眼睛;那些我不用看也能认出的,在每一段痛苦记忆角落里闪烁着的目光,在这黑夜不约而同地向着我闪烁着。

  我坐在教室里。

  眼睛的余光里,我旁边的你,双臂交叠在桌子上,脸深深埋在双臂间。我不敢看我看不见你的脸,却感觉的到你像泄了气的皮球,和平时弹弹跳跳的那个你仿佛变了一个人——直到我看见,在惨白的白炽灯光照映下,她的后背隐约的抽动。课桌下你慢慢松开我的手。记忆里最后留下的,只有十指最后相触时你冰冰凉的手指尖。

  我仰起头,看见讲台上的班主任。我记不起班主任的表情或说了什么,也记不起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她认定我犯了名为“早恋”的罪行,大概有小概率会威胁到她的奖金。于是惩罚是把我和你的座位调开,也许还有罚抄写什么东西。班主任也许指派了几个一直看我不顺眼的同学盯着我们两个。我在那天下午也许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写了很久的诗,直到睡着,在半夜里醒来,再继续哭继续写,直到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这些记忆所在的那几页,我再也找不到了。它们也许一直存在于记忆的相册中的某处,也许没有。也许未来的某天,我会偶然找到它们;而更可能的是它们在我一生中再也不会被读到,和再也不存在也没什么分别了。也许唯一记得那些记忆的,就只有那天的我,在那天暴雨如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忘我地一个人独自舞蹈。

 

  人体真是很奇妙的事物啊。每每伤痛到最极致哭到最痛苦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酸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痛苦,仿佛下一秒即将心脏病发死去一样痛苦,却也有种让人上瘾的高潮般的快感。我听见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家的母亲叫我吃饭的声音。这种感觉……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自从我喜欢上你开始?还是更早?她又在叫我吃饭,声音里除了无奈还有一丝没藏好的厌烦。我听见我大声吼说我他妈的不吃了,却没感到一点点吃惊或是恐惧。门外传来父母愤怒的叫骂声,父亲抓起钥匙的声音,还有母亲那羞耻的,小声地劝说别让邻居听见了我们在吵架的声音。就是这种自我毁灭的快感——如释重负的快感。我听见父亲跺着脚快步走来,钥匙叮铃咣铛在他手里刺耳的声音。我用被子捂好头盖住扭曲挣扎满是泪水的脸。门被粗暴地撞开。一声闷响,背上一处刺痛传来。我听见母亲小声而急促地说你干什么。我听见他说看我今天不打死他。就是这种快感。他说你要把我们都害死。这种复仇的快感。他说这是我的房子你就得听我的规矩不然你就滚出去。这种看着他们无计可施的快感。我听见被子外他们的叫声,闷热的被子里我尽力压低的哭着喘不上气吸鼻涕的声音。又是几处刺痛。闪电。我看见父亲狰狞的脸。我看见母亲惊恐的脸。高潮。将永刻在记忆里的高潮。在几年几十年后也仿佛历历在目般的高潮。像大水决堤般暴力地涌入记忆里,将磐石雕刻成奇异形状的,永恒的高潮。

 

  我看见影子。阳光。白色的阳光。有点点刺眼,却一点也不闷热的阳光。温暖的包裹着我的空气。是海的香味。我听见风的声音。我听见水浪啪嗒啪嗒哗啦哗啦。我看清楚了我眼前的黑影。是你。阳光在你背后。像是从天而降的你。我坐起身。你说你要带我去看一些东西。你抓起我的手。我双脚离开地面。一瞬间的恍惚,抑或是如失重一般。你拉着我,缓缓升上天空。我看见脚底下的白色的沙滩,浅蓝色的海浪和粉红色的天空倒影融合聚散。往内陆去,是深密的丛林。在后是山丘,山峦,然后是河,江,和大片的农田。你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一处。我顺着你的手指看去。那是一群孩子。他们跑呀跑,从蓝天白云下的青草地上,到山峦河流之间的小路里,到棕褐色的田间阡陌上,进到被金黄色的阳光如一缕薄纱般笼盖着的,灰白混凝土的方块的裂开的城市的街巷里,纵横交错的钢筋水泥的立交桥的影子里。那里最灿烂最闪耀的,是那个孩子,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那个早春的午后里。两个大姐姐和那个孩子一队,对面是住这附近的那群疯疯癫癫闹闹哄哄的男孩子,拿桥墩当球门,就这样踢得不亦乐乎。我说这些我记得,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阳光在立交桥缝隙间穿过,斜斜地照下来,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在空气里自由自在地跳着舞的景象。你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向前。现在那个孩子正躲在门后边,透过门缝偷看着那个四面是镜子的房间;无限的镜子里的女孩子们跳跃着,旋转着,裙摆也随着她们的舞姿飞扬,像在白色的房间里一朵朵绽开的艳红的花朵,像是墨水在白色的纸上染开。在那片花海里,耀目的光照下,那个孩子的歌声随着风瞟向远处。

  我看向你。你还在看。我说够了吧。你还是盯着那个孩子。我不敢看过去我说着就够了吧后边的你不是都知道么真的有必要吗。你死死地看向哪个方向。我绝望地转过头去。一圈沉默的人。那个孩子在圈中央。那个孩子又试着唱那一句,本来美妙的歌。闪电撕裂天空,雷声盖过了那个孩子的声音,那个孩子新的声音。我看见那个孩子头上冷汗淋漓。我看见那个孩子看向我。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那个孩子的脸。周围一圈美丽的女孩子冷冰冰地注视着我。她们的肩膀后面我看见雨雾弥漫的窗外。我想象我踏着一朵朵水花在雨里跳舞。要是能逃出去,就这样消失在雨幕里就好了。闪电划裂雨幕。我低头,却看见腿上开始长出粗壮的毛发。它们长得越来越快,就要覆盖住我每一寸皮肤。我惊叫出声。我听见雷声滚滚,远处棕树随雨随风沙沙作响。

 

  他们还没吵完架。他们每次吵架,本来是因我而起,到最后总会变成互相攻击。父亲谩骂着吼叫着摔砸着身边所有不值钱的东西。母亲的声音就小很多,但是不用听也知道她每句话是棉花里藏针。也多亏了父亲听不懂她阴阳怪气背后的诛心之言。我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晴朗一片。夜空是幽深的黑色。这黑漆漆的画板上,是一勾大大的黄澄澄的月亮,周围点戳着紫色的,粉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火花一样的点点星光,一眨一眨闪烁着。我也眨眨眼睛,这时却只看到被城市的灯光笼罩住灰蒙蒙的一片,月亮都只能勉强看见,更没有几朵星星。这扇裹着厚厚一层灰尘的窗玻璃后,有的只是层层乌云,和被乌云裹着的雷神的低吼。我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晚霞刚刚散尽的晚上。黑暗里,水升过了我的胸口,淹没了我的头顶。我看见太阳,或者说那一点点发亮的小球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我张大嘴使劲呼吸,却只喝了一肚子水,在窒息里向海洋深处沉去。我看见我面前上升的泡泡上映出的美好的幻象,被四面八方的黑暗挤碎,发出像是棉被底下压抑的哭泣般的声音。这之后便只有寂静的黑暗。我头痛欲裂,胸口剧痛难耐。恍惚里,我看见红色的晚霞里的废墟。那些漂亮的带着小花小鸟图案的碗碟,透明的玻璃杯,还有深棕色的酒瓶,她们破碎的尸体躺在翻倒的桌椅间,还在散发着紫红色的晚霞的光。我看见那个小小的影子直直地靠着墙站着,一抖一抖地颤着,慢慢地长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直到她融化在黑暗里。在黑暗的海洋里,我看见脚下的影子——那个像一根棍子一样瘦瘦长长的影子,直直地靠墙站着,就像明明没犯任何错却因为愚蠢的老师而被罚站的学生。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牢笼,无声无息,从黑暗里缓缓现形,稳稳当当地扣在那个影子上。饭桌前母亲假装若无其事的脸上的那一抹血红在昏黑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直到她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赶忙用被扯破了的衣袖擦去,然后对那个完全与黑暗合为一体的父亲讪讪一笑;笑到一半终于想起来,才开始极力隐藏那一笑里的恐惧和恨意——

  她再也忍不了了。那个影子。她用手把胸部撕开一个裂缝,露出鲜红色的心脏。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血液咕咚咕咚地流淌着。这就是她。她就是她。她的血肉,血肉间颤动的神经,她,都是那么真实、那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她的爱情,她的苦楚,一幕幕古老的景象在她眼前闪过。她抓住那个牢笼。牢笼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名字。她捏碎手中的铁杆,撕碎那个牢笼。

  她看见,黑暗的层层阻挠后边的那扇窗户后边,哗啦哗啦的大雨。大雨里清新的空气里有青草的气息。青草地上的小水潭里黄色的温暖的灯光随着每一点雨点的加入旋转着跳跃着欢快的自由的舞蹈。那里是广阔的原野,城市的废墟,哲学家的荒漠,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于是跳下床,抓起房间墙角边的书包,倒转过来;书页,作业,和试卷如雪花般哗啦啦地飘落,都还没落到地上就被撕得粉身碎骨,不一会就填满了地板的每一个角落。血花般的勾勾叉叉自这雪下地土壤里倔强地长出来。她提着只插着水壶的空书包,在就要因窒息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摁下房间门把手。大水从房间门汹涌而出。

  客厅。才一个下午,桌椅、橱柜、还有吊灯上就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仿佛几十年已经过去。这一层灰被水冲刷下来,化成了泥在水里散开。她一步步踏着刚没过脚脖子的水里,一步步踩着黑色的浪花,在寂静的黑暗里一步步哗啦哗啦穿过客厅。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空空如也的冰箱里只剩下一小块不知是何时买的湿透了的面包。她把那团面包塞进书包里,退进客厅,走到大门前。她站在那里,盯着那扇棕红色的厚实大木门——就像是曾经看过的被无数个电影用烂了的桥段一样,她听见门外的老爷们的吆喝,说等城破了,他们要杀光城里所有的兵士、男人、和小孩,轮奸每一个女人,再一把火把这座城烧得一干二净,让往后一万年这座城市的坟墓上都杂草丛生,除了每晚游荡的狼群,再没有别的生命。她听着这几年,尤其是这几个月,城楼上的老爷和兵头们越来越疯狂的吆喝,说谁胆敢逃出去当立斩。她盘算着,再过几天,城外边的老爷们不杀进来,城里边的老爷们怕是也要发疯到要把城里边的老百姓们杀光了。也许是担心叛变,兵头们把仓库里屯的最后那点酒都拿了出来,兵士都已经酩酊大醉。她乘着黑夜溜过街道,终于来到了这扇门前。她深吸一口气,举起十字弩,瞄准塔楼上那个唯一看起来还没醉倒的士兵。他们没有一个无辜的。那个士兵也倒下了,看上去就像是醉倒的一样。她吭哧吭哧地爬上塔楼,终于找到了那个扳手。就这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别,甚至简陋到有些丑陋的扳手,关牢了万万千千个人的生活。她正要伸手摁下那个扳手,一个黑影,可怖的黑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硬生生挡在了她和自由面前。似乎是从记忆的深处,抑或是真的从这黑影里而来,一串串不容置疑的词句在她身边炸裂开来,炸的她皮开肉绽,跪下,瘫在地上——

 

  “你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和你妈妈都很伤心。”

  “不要让我催。”

  “把我催急了,对你没好处。你清楚的。”

  “把你包放下,回去睡觉。”

  “你明天还要上学。”

  “我们不能够允许你这样。”

  “你这个样子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

  “不要再让我催了。”

  “你再不回去,我可以把你踢出去。这样你是死是活也不关我事了。”

  “我都是为你好。”

  “你只是在做梦。”

  “只要你现在从梦里醒来,这一切就都只会是一场梦,也没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这个家庭就还能维持原来的样子。”

 

  她用尽全力捂紧她的耳朵,使劲到她快虚脱了。可是那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刺进她的脑袋里,快把她的脑袋撑爆了。她想起她,或者她母亲,或者她外婆,或者她太外婆,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有次坐船飘到了海中央。她靠着船边上的栏杆,看着翻滚的浪潮,想如果她现在跳进水里,不知道何时她的尸体才能被找到。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也许到人类灭绝也不会有人前来,也许到宇宙的末日,时间的尽头,也再不会有生物注意到她的踪迹。那些梦境的结尾,总是她从栏杆处突然摔落,而她在那一瞬间清醒,摔回了现实。可是那坠落感却总不随着清醒而消失。反之,只有她在做梦时,才能感到脚下硬实的泥土,才感到她自己的存在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可现在这坠落感又席卷而来。她害怕她自己也承认自己在做梦。她害怕她只要一眨眼,窗外的太阳就会不留情面的揭开之前浮在那房间上的一层黑纱,裸露出她房间里一切垃圾,试卷,作业,课本,习题册……还有她那几首从没敢送出去,最后却被父亲撕碎,又被她粘起来的情诗。此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又将是父亲疯狂的吼叫,和母亲紧张地掩上大门以对外界维持表面的和平,和她无穷尽的坠落中间度过。

 

  她看见自己慢慢后退,爬下塔楼,向城市的街道里走去。她最后回头一望,她看见那个黑影已经膨胀到了原来几十倍大小,而且还在涨得越来越大,似乎要吞噬整个城市。她开始跑。她拼了命地向前跑去。她看见前方黑咕隆咚的巷子,那里是黑影无法顾及的地方。她终于看见脚下的黑影。她看见她自己的影子被不断地吞食着,转眼间就快和那黑影分不开了。可那巷子还是那么远。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脚下的地砖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幻。她觉得她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她似乎看见了白天。

 

  她听见了母亲的哭声。细细小小,压抑着的哭声,从她房间那传来。那声音简直不像是母亲的,却像是……那个很怀旧的声音……那是外婆的声音。那时候她应该才三岁半。她本以为那时的事她都记不得了。可此时此刻她却肯定,那就是外婆临终前的声音。她对外婆的其他记忆都是在母亲偶尔心情好时转述而来。母亲的描述里,外婆就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母亲一样。外公是一个中学教师,在那个时代算高级知识分子了。可在筒子楼道深处,外婆反复检查,确定关好了的门后边,外公却是一个暴君,隔三岔五就要把他在外受的恶意转嫁到外婆和母亲身上。母亲后来出嫁了,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杂志社编辑,离开了家和父亲一起住。外婆就一个人独自承受愈来愈消沉和暴力的外公。后来外公死了,外婆终于和母亲住到了一起,就住在她现在的小房间里。这中间隔了几年,还是几十年,母亲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外婆的模样变了许多。母亲笑着说,她隔了这么多年,在火车站第一次见外婆时,把别人认成了外婆,而真正的外婆就在那别人身旁。外婆的模样怎么变法,母亲却从来没有说过。外婆临终时的模样,对她来说也只是模糊的一张脸。那样的模糊,就像是小说里对人物面部的描写,不管作者填充多少细节,哪怕细致到了把角色眉毛上有多少根毛发都列出来,她还是无法想象出那些角色的面貌,而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张脸上,有两条很细致的眉毛。而对外婆她唯一记得细致的是外婆的临终前的哭声。那哭声里,她能读出来的,除了悔恨,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困惑感。她记得这种感觉。她在那艘船上,在海中央,天马行空地想着那艘船到过的地方,将要去的地方,和所在的地方时,就有这种感觉。她记不起她为什么在一条船上。她记不起她为什么在那一条船,而不是其他的船上。她甚至怎么在记忆里翻找也找不到能证明那是梦还是现实的证据。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艘船曾到过的地方,和将要到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时刻表上。时刻表在那条船上到处都是。哪条船上的每一条纸片,每一堵墙壁,每一扇窗户上,都印着那一份时刻表。这中间也许会有不少风浪,这条船也许会偏离航线,但它总会到达预定了好的目的地。而她能做的,却只有倚靠在船沿的栏杆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洋。在清醒,或是到达目的地之前无聊的等待时,她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那一个问题,那唯一的问题。她不知道答案。最恐怖的是,她知道她永远也解不开这个问题。她于是只能等待。焦灼的等待着这一切的结束。那个结束,也许是清醒,也许是船抵达目的地,也许是她从船沿上坠落,也许……她于是焦灼地等待着,盯着天与海交界之处,盯到头晕眼花。似乎一百多亿年后,在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时,她终于等到了,天和海之间的那一丝缝隙。她就要扑上前去,钻进那丝裂缝里,从这炼狱里解脱。可危险的犹豫又追上了她。她听见周遭的一切尖叫着说这是个陷阱,这是个海市蜃楼。她看见父亲挡在那一丝最后的希望之前。父亲周围的黑影里,一双双眼睛睁开,瞳孔盯着我,偶尔闪烁着。我认得那些眼睛。那些是狼。还有班主任。还有那个和父亲一个单位的邻居。还有学校的保安。还有教导主任。还有钢琴老师。还有补习班老板。他们和父亲盯着我,像看到了一个猎物的兴奋一样,像就要得到一个新的同伴一样发自内心的欣喜一般,他们猩红的眼睛闪烁着。下坠。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那条缝隙在他们身后渐渐缩小合拢。下坠。她感到她自己一下跪倒瘫在地上。下坠。她看见窗外的黎明。下坠——她听见母亲在哭。那只是母亲,又不止是母亲。那更像是积攒了几千年的委屈,静悄悄地在一个平凡的夜晚爆发。她突然又看见了手里的十字弩。

  她于是决计做最后一搏,转过身,瞄准那黑影,然后按下扳机。

  她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就像狂欢节一样,红色的橙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喷涌而出。那是她看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她冲上塔楼,握紧那把手。把手是夜晚的凉爽深入骨髓。

  她按下把手。棕红色的大门在她眼前打开。她没等门完全打开,就钻进门缝里,消失在黑夜的雨里。

 

黎明

  黑黝黝的门洞尽头,一勾弯弯的月牙儿渐渐地浮现在云端,像是你那时候的微笑。多久没见着你了。她似乎听见身后的围城里有人在哭喊,似乎杀戮已经开始;再仔细听,似乎又一片寂静。但她很快就忘记背后的这些事了。这条街是政府最懒的管的地方。长长一条街,一盏还工作的路灯也没有。只有雨水积在地上,月光在积水上反射开来,倒是将一切照的足够亮,不至于让人走路摔跟头;但它也不像太阳一样,把这条街一切的丑陋都照的一清二楚。街上没有一个人,仿佛这是她自己的梦一样。她于是感到十分的安全,还有那久违的自由感。她于是越走越快,然后一蹦一跳地向前进,然后开始奔跑,任凭水花湿透了她的裙摆,雨滴在她发梢上打寒颤。积水灌满了她的鞋子,她也一点不觉得沉重。反正这里也没别人。她唱起歌来。那些是她在白天听见的声响,在晚上酝酿成一首首曲折深远的旋律,配上那些我也想不起来她何时写出的诗句,顺着意识的河流而下自然而然生出的歌曲。月光下她在雨里跳起了舞,就像她的歌里写的那样。每一拍她每一跺步,每一朵水花在她周身绽放开来。她开始旋转,转的她头晕目眩,转的她看见在一圈圈水花的正中央,她穿着雪白的裙子是那朵最大最美丽的王莲冉冉开放。就像那些我期盼着和有朝一日能和你一块儿看的感人的电影里那样。她的水晶鞋在水花中闪闪发亮,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你的眼睛。她是这个王国里最美丽的人,无数有幸见过她容颜的王子和公主无一不为她倾倒一切。她对他们却没有一个中意的,执意逃出城堡,杀死了要逼她嫁给其中某人的父王,踏上自己的旅途。她在城市的森林里自由欢快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跳跃着舞动着歌唱着,不知从哪里的摊贩处逃脱的马铃薯番茄萝卜冬瓜香菇在雨水汇成的小溪里伴随着她一起顺流而下。雨越下越大,慢慢地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的水晶鞋脱了脚,她也不管,继续向前奔跑。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她终于跑不动了。雨里的精灵对一颗南瓜施了魔法,变成了一条小船,瓜瓢变成了船身子,瓜柄变成了船舵,也不用桨,就这样随意顺流而下,去到哪就是哪。当然了我知道她知道她将去到哪。这是这条街最美的时候。寂静,没有一个人,一切丑陋的羞耻的事物像被黑夜施了魔法,像是她读过的童话一样,像是她写的诗里那样,像是她晚上会做的梦里那样,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她坐在小船里,抱着双膝,欣赏着这夜晚的景象。路边古老的松树气根垂下,附着其上的木耳被水泡的发涨,在水底反射着点点星光,点亮了它周围的水体。水下那一点点亮光周围,有时有影子闪过,也许是鱼,也许是青蛙。松树上枝杈间的鸟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她的到来惊动了住在那里的鸟儿。不一会,一群群鸟儿从树林中窜出,在月光下她身边飞舞。它们在唱歌。那声音不止是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更像是童声合唱团唱着关于童话,关于季节,关于天空中翱翔的鸟儿的欢快的歌曲。她沉醉在音乐里,恍惚间船周围的点点浮萍似乎越来越多,长的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有荷叶与睡莲般大小,覆盖了整片河流。我看见她看见远处迷雾里一个身影踏着睡莲向她走来。鸟儿歌唱着关于爱情的歌曲在我耳边炸响。那个身影一眨眼间就到了她面前。

  是你。

  她早已站起身,现在正和许久未见的你紧紧拥抱。音乐,星光,围绕着她们的一切——她再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那快要溢出的温暖。她不记得上次感到这样的温暖是什么时候。她只记得那之后的等待的焦躁不安似乎伴随了她一整个永恒。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措手不及,可这一切却又如此理所应当。她沉醉在你的怀里,一如我被你的温暖淹没。我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仿佛我聋了,直到我听见你在她耳边的呼吸。

  “我都知道的,你经历过的。”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的脸。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雨突然大了,她周身的浪花飞舞,荷叶和浮萍在水中翻滚。那是她以为她就快要完全忘记的脸。你的鼻子,你的嘴巴,还有你的眼睛,你闪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这时就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面前。我闻见桂花盛开的香味。我看见面前的事物开始扭曲,像是雨水覆满了玻璃,和玻璃后你的眼睛里跳动的温暖的火焰。那是你帅气,潇洒,还有那不论面对怎样的恶意和艰苦都要保护她的坚定的,你的脸。淡蓝色的波光粼粼在你脸上闪烁。

  “你写的那些诗,那些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的,被你撕碎了没撕碎的日记,小说,情书,还有散文,我都看过了。”

  “在你的小说里,我们去过的将要去的那些地方,我都读过了。”

  “在没有人的剧场里,你独自在黑暗的舞台上跳舞,我都看见了。”

  “在你想象中七彩的光下,你粉白色的长裙像荷花般绽放。台下的人不住喝彩。我一直在那。”

  “毕业典礼前夕的那个晚上,你来找我,我们在电梯里紧紧相拥,直到那扇门就要打开。门开时你转过身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我知道。你的眼泪都从下巴流下来滴到电梯的地板上了。”

  “毕业典礼的那个黄昏,你看着我和我母亲走向夕阳。你瘫跪在地上。我知道。”

  “那天你被那些和你不对付的同学陷害,被班主任当着全班面痛骂。你的拳头紧紧握住,竭力不让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流下来。我知道的。”

  “那天你从你呆了四年的合唱团里逃走,冒着大雨在无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筋疲力竭。你最后再试着唱那首歌,却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我知道的。”

  “那天你回到家里,看见家中翻倒的桌椅,在卧室里传来你的母亲颤抖着的哭泣的声音。你父亲的鞋子不在门口。我都知道的。”

  “那些个日日夜夜,凡是你沉迷于想象的梦境里,蜷缩在被窝里写着梦想着那些美丽而凄凉的诗句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你的嘴,你记忆里也是粉红色的嘴唇,此时此刻却像是被这梦一般的景象中的波光染成淡蓝色的你的嘴唇轻启。而我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却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你的怀抱像是一片沼泽,她在你的怀里越陷越深,快要完全消失。

  “没错,这也是我的梦。我们梦境相连。”

  她的身体已经被幸福的沼泽所吞没,我却看见你的脸上静悄悄地挂着两排清泪,以及那一丝让我有点害怕的,捉摸不清的表情。那是表面上的喜极而泣的表情所掩盖不了的,深层的恐惧。你在怕什么?那样无所不能,天不怕地不怕的,帅气的你,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不。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了。你向我瞟了一眼,又立刻转过头去温柔地看着你怀里的她,动作是那么地僵硬,似乎生怕我看出端倪。你正是这一点最可爱啊。你从怀中掏出一双水晶鞋,那正是她丢失了的那一双。她开心地穿上。鸟儿的合唱团再次唱响在这雨夜里。你搂着她,她的长裙开始再次舞动,慢慢地,升到空中,围着你转一圈又一圈。咚咚咚咚。你像是那淡蓝色的花梗,举着她那朵晶莹剔透的粉白色莲花。

  “那,这就意味着……”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我脑海中,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

  “没错。”

  你是在对我说话。她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

  “到那时,你也最终会离去吗?”

  “没错。”

  “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任何一点办法?”

  “没错。我们可以牺牲很多,付出很多,但最后也只能推迟几小时,几天,几周,几个月,或是几年。但在最后,一切都将结束。”

  “那,若是这样,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你欣赏着那朵花,却不发一语。我欣赏着月光下你的脸。我多希望这一刻能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你终于开口了。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自我们重逢以来,你终于发自内心地,忍不住地笑了。

  “你已经在按照那个答案活着了啊。”

  “你是说?”

  “你看看她。她多美。”

  我点头赞同。

  “明天她将枯萎。她在明天傍晚将再次绽放,可那时她今晚还是白中带粉的花瓣将会变得深红,仿佛都不是同一朵花。然后,在第三天清晨,她将闭合,沉入水中,从此消失,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这多抑郁啊。”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这是我们的梦里我们的想象里,你能说此时此刻的她的美有一点不真实吗?此时此刻,她的欣喜,她的悲哀,她的情感都是那么的真实。此时此刻,我们眼中的她,她在我们心中掀起的波澜,没有其他任何看的见,可我们却感受得到。这是如此真实的感觉。她的梦想,你的记忆,我们此时此刻经历的感觉,他们都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啊。即使也许几秒钟后,几小时后,几天后,几个月后,几十年后,几千年后,几亿年后,这些曾经感受过的我们的经历将会完完全全遗失在记忆的长河里。可是他们难道没有切切实实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难道没有切切实实地感受过这一切吗?”

  “……”

  “你有过令你感到十分后悔的事情吗?”

  我翻开记忆的相册。一页又一页。不少页数已经缺失。有几页散发着辣椒的味道,辣得我眼泪直流。有几页散发着苦瓜苦中带香的味道。还有几页,页脚已经被翻烂了的那几页,散发着满树的桂花绽开的迷人的香气。一页又一页。最后,我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朵粉白色的王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抬起头来。

  “没有。至少,我不记得。如果有过,我一定会记得。”

  你笑了。我们开始聊家常。就像以前那样。我给你讲相册里的故事。你笑,你哭,你叹息。最后,你的嘴盖住了我的嘴。等我的嘴得以自由,我喘着气。你看见了我的书包。

  “你带了什么?”

  我打开书包。你看见那一小块被水浸湿了的灰乎乎的面包。

  “自从我们俩分离,我就一直吃这个。”

  你心疼的拍拍我的肩。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你从怀里掏出一根魔法棒。

  “别忘了,这里可是我们的梦。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道闪光划过。你递给我一大包油纸包。这块三明治可真大,足够我吃三天三夜。我于是抱紧你。你抱紧我。我真希望此刻永恒。然而,渐渐地,你的肩膀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透明,直到我能透过你的肩膀看见波光粼粼,看见一勾月牙儿映在水面上。雨水落在水面上,一圈圈波纹荡漾开来,把那月牙儿撕来扯去,直到它们都交织在一起,直到水面一片金光灿烂。只是你不在了。

 

  雨越来越大。她跑到一座行人天桥底下,在桥洞里避雨。马路已经淹了,天桥两边的地势却足够高。她于是坐在桥墩底下看雨。她听见水流声。路灯下,她看见水浪在马路上翻滚,像一条小河。她冷的直打颤,意识也十分清醒。直到她看见她身上穿着的那条湿透了的裙子,现在已经成了粉红色。她不记得她有这样一条裙子。她打开书包。那是一块三明治,和梦里的那块三明治一模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着三明治的纸,审慎地咬下去。这的确是梦里的那块三明治。孩子,船,女侠,公主,你,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她狼吞虎咽。我让她慢点吃。她仿佛没听见一般。算了,由她去吧。找工作,服务员,还是工厂,或者是回家,那些想法都不重要。我像母亲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免得她噎着。终于,她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她刚把包着三明治的纸揉成团,正要扔到底下的马路里,却停了下来。她把那张纸重新展开,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书包里。书包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算了,就这样吧。她太累了。天空已经有点透白。她得赶在天亮之前睡着。于是她蜷成一团,听着冷雨下坠到雨水汇成的河里随波逐流的浪声,意识渐渐地模糊。于是我又看见那弯月牙儿,像是对着我在笑。在那个房间里,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美的月牙儿。也许这就是答案。我沉浸在喜悦里。直到天色渐渐发白。直到那弯月牙儿渐渐融化。直到她的粉红色裙子颜色越来越深。直到我想起母亲。直到我想起外婆。直到我看见一动不动蜷缩在天桥底下的她。

 

* * *

后记

  这篇故事写于2021年夏天。那时我刚刚出柜,却不被家中接受。这篇故事可以说是当时我现实生活情况在虚构世界中的倒影,或是从那个夏天向远处望去,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我十九年记忆的剪影。

  故事很粗糙,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那时我的生活确实不是很顺利的,这篇故事以它本身的缺陷完美地展现了这一点。

  这篇故事也可以算作我对意识流、象征手法、故事动机和叙事节奏等的一个实验。

  这篇故事中一些材料取自我此前的日记和写小说的尝试,其中最早的应该包含了我在初中时写的一些东西。

  2023-12-31